贺俊臣自从崇德宫回到府中就一直待在书房不曾出来,也不让人打扰。
吴安贴着墙边悄摸走进屋里,隔几步远就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翻看手中书信,翻页的声音扑簌簌作响。
吴安暗暗觑了眼端坐于前的人阴晴不定的脸色,弓起身子顿住,犹疑着开口:“大人,有件事要跟您禀告…”
贺俊臣低垂眼睫,神色冷淡,目光凝视着信纸上清秀工整的字迹,闷声道:“说。”
吴安僵硬的身体方才松懈下来,镇定住思绪,开口道:“衙役传话过来,说姜家小姐在狱里晕死过去,大人您看…”
贺俊臣不曾瞧他一眼,双眸深深盯着手中书信,漠然道:“晕倒就去找大夫,寻我做什幺?”
吴安挠了挠头顶,着实有些困惑,心道不是大人您吩咐的牢中有事就立刻向您回禀吗…
不过这话他不敢讲出来,反倒吞咽进肚子里,颔首“哎”了一声又弯腰出去。
刚踏出书房,恰逢高达办完差事回来,见他皱着眉头,问了缘由,差了其他小厮去找大夫,让他在门外候着。
吴安不解,但高达自贺俊臣幼时就跟在贺俊臣左右,最是熟知贺俊臣的心思,故而他也就听了话不曾挪动。
稍候片刻,屋内果然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吴安,吴安。”
吴安小跑进去听贺俊臣吩咐,贺俊臣这才直起身来,面色阴冷,语气是毫不在乎的淡然:“东边院子不是空着幺,收拾出来,再找辆马车来,随我去趟牢里。”
吴安忙应声出去,高达嘚瑟地朝吴安扬着下颌,拍拍吴安的肩膀,言语中尽是得意:“你小子,还有的学呢!喊两声爷爷我教你几招!”
吴安无心与他争辩,啐他两口便急匆匆出府去办差事。
脑中一片混沌,身上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冷,好冷。
姜淑禾腿蜷缩着,双臂环住肩膀,颊面冰凉,贝齿紧咬,细长透白的手指攥着地上的干草,想从上面攫取些许温度。
牢门打开锁链的声音传至耳畔,有人走近,高大的阴影将她周身覆盖,来人又缓缓蹲下,粗粝的手指拂去她滚落眼角的泪珠。这双手这样陌生,她偏首阖紧双眼,无声地抗拒着。
身上陡然一轻,她被人双手抱起,走了出去。
朦胧中,她好像回到营州姜家府院,面阔进深的院中栽满白玉兰,碧绿的叶子层层簇簇,不留丝毫空隙。
微风吹来,拂动绿叶,大瓣大瓣的乳白色花瓣坠落,跌进尘土中,姿烂漫,质如绵。
彼时父亲头发还未斑白,骑马时颇有气势,姿势矫健优雅,她闹着也要骑马,父亲不允,她便坐在地上嚎啕,惹得周围人家都过来笑看。
父亲无奈,只得抱她上马,坐在身前。又在街巷买了纸鸢,抱着她至郊外放到暮色渐近才恋恋不舍地归去。
兄长看不惯父亲许配给她的男子,总是在她面前讲他坏话,时常问她:“淑禾,我且问你,兄长和你要嫁的人同时掉落水里,你先救谁?”
女童眼眸轻眨,满脸无辜,拽着系在衣裙上的穗子,奶声奶气道:“可是,哥哥,阿姜不会游泳。”
兄长双手叉腰,瞪着眼睛蛮不讲理,高声道:“暂且不论会不会游泳,你只回兄长的问题便是,你先救谁?”
姜淑禾绞弄着手指,眼睫轻颤,低眉细语:“自然先救哥哥。”
毕竟她还没嫁给他,两人就不算至亲。
姜淑英英眉竖挑,尚不满意,接着刁难:“那淑禾再来回答,兄长和你要嫁的人相比谁更俊美?”
姜淑禾双手捧着圆嘟嘟的脸颊,撅着嘴巴心道淑禾还未见过他,如何能答得出这个问题?
但她伶俐机敏,知道哥哥在面前就讨好哥哥,遂片刻不犹豫地回他:“自然是哥哥更俊美一些。”
姜叔英眼角终于含着丝丝笑意,擡起手臂用指尖戳她额头:“算你有良心,以后嫁过去也不能偏向他。”又用力摇晃她薄薄的肩背,“记住了没?姜淑禾。你是我姜家的女儿,是我姜叔英的妹妹。”
姜淑禾吁气点头,总算过去这关。
但有一件事她后来觉得是骗了兄长的,那就是她要嫁的人还是比兄长俊美轩昂许多。
大夫隔着帷帐给姜淑禾把了脉,只说因着身体瘦弱气虚血亏,寒邪入体,并不碍事,给小姐服些麻黄加术汤便好了。
贺俊臣吩咐高达携来衾被,覆在她身上,又熬了药端到床沿给她喂下。
拿来锦帕过了温水,轻轻擦拭她额头面颊,见她手指肤白细嫩,感觉身体血液上涌发热,踌躇片刻,还是牵起她手来轻轻吻了吻她掌心。
裹着被子的人迷迷糊糊,嘴唇微启,口中一直念叨着她父亲的名字,又嗓音含糊似喊了声营州,贺俊臣漆黑眸子闪过光亮,皱着的眉才熨帖下来。
又听到她喃喃呓语,贺俊臣俯身贴近到她唇边,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沈庭…沈庭”。贺俊臣唇角抿成直线,冷冷睥睨着她,卷起手中锦帕啪得一声摔进铜盆中,水花四溅,地上洒落点点水珠。
待伺候完姜淑禾,他走出卧室只觉身心疲惫。但烦闷之气憋在胸口,甚难消散,擡头看了看天还未黑全,夕阳西下,晚霞似流火灼烧着天空,能蚀骨融金般赤红。
贺俊臣朝吴安擡臂招手道:“备马。”
吴安满面疑惑:“大人这幺晚了还要去哪里?”
“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吴安怔住,眼中更是困惑不已,“姜家小姐已经接进府中,大人还去牢里做甚幺?”
贺俊臣捏着信纸一角咬着牙道:“去见一个该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