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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高献芝仰躺上床时,四肢已有些发僵,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

凭着悬崖勒马的毅志,他强行硬撑,这才能维持半睁,让视线里的她不被黑暗吞没。

他试图说话,却发现舌根麻木。

用尽全力,还是蚍蜉撼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翠宝点了颗香丸,端到床边。

自己也在床畔坐下,低声告诉他,这颗香丸能暂时缓解他头厄,让他听清她的话。

一股恶寒在皮下游蹿,没过多久,本来模糊到重影的她突然收束为一,高献芝喉结滚动。

清晰到分毫毕现的她,突然变成未解之谜的谜底。

每个字,都写在她神情里。

他似乎懂了。

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把他的答案击到粉碎。

“两日后,你会在乱葬岗里醒过来,醒来之后往东前去二里地有处孤别的农舍,你可以在那里养伤几日,伤势好些便换上农家装束,跟着农舍主人下杭州去。到了杭州,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翠宝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小九你见过,他是我师叔唯一的弟子。高渊与高阳得救以后,小九会带着他们兄妹俩去杭州与你团聚。三条人命,一颗蛤石,高家的恩情,我还清了。”

高献芝骇然,眸光晃颤。

“正德十六年,我爹冒颜直谏,被捕入狱,定了秋后开斩。只有高大人不避讳,敢在奏疏中为我爹求几行情。后来我才知道,多亏高大人,当时去临川拿我娘和我的人才半道折返。”

罪不及父母,祸无至妻儿。

陛下明睿英断,莫使邪佞厚污圣名。

翠宝默诵。

转看高献芝,显然,他猜出她爹是谁了。

他额上出汗,薄薄水色愈发茂姿天然,面颊因挣扎而潮红,就连惊愕困顿,痛苦难安也十分好看。

“睡吧。”

翠宝按下他曲起又无力做什幺的手,将之塞进被子里。

灭去香丸,她起身。

站在床帐边,俯看被药效压合双眼的高献芝。

他竟没有彻底昏睡过去,薄亮的眼皮下一直在动,长睫凝着晶莹泪珠,唇瓣轻抖,固执僵持着,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你的心意我知道。”

闻言,高献芝唇上一顿。

她知道他听见了,俯身掖好被角,淡淡放下一句话。

“可惜了,我不喜欢俗物。”

翠宝转身欲走,听见艰涩的一声吞咽。

他喉咙发出的只是轻响,没有任何字句,听来却是酸的。

这话少年时他对她说。

而今,她还了回来。

窗外风声发紧。

有风潜入,高献芝无力睁开的眼角落出一滴泪,蜿蜒到鬓边,立即有更重的泪赶来与之相融。

他似是昏睡,泪却不能断绝。

既安静,又凄楚。

宛如破瓦漏水,打湿神面。

翠宝放下床帐,走到木架前,用冰冷的水洗了一把脸。

水波晃动,倒映着她四分五裂的脸庞,直到水面平复,她动身,将小猫送到陈伯劳的院子。

再回来,在书房外廊上架起炉子铁箅,箅子上放了两个山芋,又抓一把花生,坐在门槛上,边吃花生,边看风雪。

不时有爆竹声传来。

远处有人家在放烟火,五光十色的烈焰在夜空中炸响,将她眼眸映亮。

翠宝用力一捏,花生啪的咧开嘴,在手里搓去红衣,花生仁又酥又脆,一口咬下去,碎在嘴里,继续咬,越嚼越香。

烟火声渐衰渐起。

手里的花生快吃完时,厨房那头忽地传来熟悉的鹧鸪鸣叫,三短一长。

她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

一共四响。

她起身,掸去散落在袄裙上的花生红衣,前去应门。

还是驿站那位直不起腰的五旬老汉,领着两个挑夫打扮青年人,一进门来直奔房里去,话不多说,验看过后,用褥子将高献芝裹紧,扛上肩头,快步离开。

整个过程,比落雪还要悄无声息。

把人送走,翠宝重新坐回门槛上,将山芋翻了个面。

一盆冷水在手边,偶尔有几点雪花被风吹送进水里。

很快,雪与水相融。

她挽起衣袖,将沉甸甸的布袋舒展开来,摆在脚下,然后从右到左,依着次序将刀刃、剪子、镊子一个个取出来,沾水,放在磨石上打磨,对着火光反复照看,确保每一件刀刃足够锋利。

嘶嘶嘶———

嘶嘶嘶———

她低头磨刃,全神贯入。

远近又是一波烟火,砰砰数响。

光华点亮夜色,隐约有孩童的笑声传来。

雪花簌簌在下。

铁箅上靠着的山芋熟裂,裂痕中暴露出黄烘烘,绵软滚烫的芋肉,香气四溢。

翠宝拔下一根头发,置在刃上,吐了口气,试看吹断。

发丝一分为二,缓缓落下。

她将一水儿下刀的用具收好,放进青布包袱里。卷一本《千金要方》,另提一张马扎回到门外,摆在炉子对面。

“师父请坐,请您吃山芋。”

翠宝将大的山芋夹到空荡无人的马扎前,坐回门槛上,折断几根小干柴,塞进炉子里续上火势。

小炉里的火苗将她的面容烘得明亮。

这本《千金要方》半新不旧,她坐着翻阅解闷。

一阵急风,小炉里的火苗在颤抖。

她擡头,往天上看。

今夜和那夜一样,夜穹之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那时她用激将法,对自称是后来人的师父说:“我不信,除非师父您告诉我,刺杀阉狗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一样是炉火晃动。

一样是山芋两个。

一样的位置,只是那时,师父东方明还坐在她对面,白衣青带,鹤氅当风,形貌倜傥。

那时候,东方明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到,闻言当即在她天灵盖上弹了个响榧子,咯的一声,翠宝哎哟着双手捂头。

“问得倒巧,为师不知道。”

东方明支着额角,衣袖临风飞扬,他不笑时,像清风明月一样拒人千里之外,“你这小东西,如今反悔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翠宝道。

棚外大雪纷纷扬扬,药圃也覆满了雪。

她看着白雪,又问:“师父,那幺是您先死还是我先死?”

耳边笑声响起。

东方明悠悠道:“虽然为师很想让让你,但这种事自然是做师父的当仁不让,快你一步。”

“所以大师兄他真的是师父你的……”

东方明眸光沉沉,“当年为师初来乍到,被贼女人骗了身子,以为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谁知道,贼女人把我一撂,几个月后一封信一个娃送到山门前。她周游天下,为师成了弃夫。”

翠宝呆住。

师父这样的人,居然会被骗。

她赶紧低头拨火。

拨着拨着,心里痒痒,憋不住又要问。师父说他可是后来人,后来人总不会一问三不知吧!

“师父您说,杀了阉狗以后,会有人给我搭个塔、建个庙吗?”

东方明嚯了一声,“不会。”

“会有人给我塑金身吗?”

“不会。”

“会有人给我修书立传,夸我是女中豪杰,万难之际以身弑贼,以奠危疆不?”

东方明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一面摇头一面慢悠悠说道:“不——会——啊——”

翠宝低头不说话,等过几瞬,东方明转脸问她:“怎幺不接着问了,丧气了?丧气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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