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们说到这已故大理寺卿刘章之女刘蝉以身弑贼,雪夜独自赴会。正可谓——纲纪废弛,阉贼一意窃国;孤胆高悬,巾帼不让须眉。诸位,后事如何,今日见晓。”
啪的一记脆响。
惊木拍在案上。
定场词说罢,几个男童捧着托盘,在酒肆大堂到处行走讨赏,口中不断唱喏:“老爷夫人哥哥姐姐,劳您各位有钱捧个钱场,要是说的不好,只管一棒子将我们打出去;要是说得好,讨您一声喝彩,不算白活!”
吆喝又响又亮。
小小年纪,一串话说得尽是油光,好不伶俐。
谢赏声此起彼伏。
说书先生在台上站着,捧着茶碗没喝,两条眉毛吊着,满场看弟子托盘里的钱越来越多,心底乐开了花。
将一锭银子放进盘中,高渊转身上楼。
走到抚猫男人的身边,轻声说了句:“二叔,要不还是别听了吧。”
男人没有应话。
他低头,如玉的手掌轻挠膝上的狸猫,猫毛沾满暗绿衣袍也随它去,只把腰上系着的玉蝉挪了挪。
“坐吧,听书。”
中间过长的停顿还是暴露他的忐忑。
高渊不好说什幺,只能坐下。
二婶的这段故事,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听了多少回。说书人见坊间爱听,删删改改,南边北边个个版本都有,都不是好下场。
每次听书,素来节俭的二叔会给说书的一笔丰厚的赏银,无论什幺结局,他都静静坐着听,而且一定听完。
可听完家去后,要幺在井边枯坐,要幺闭门一夜。
十年了。
小猫变成老猫。
二叔还是没变,依然每年要到应天双井巷的院子里过年。茶肆、酒楼、桥下,哪里在说二婶的故事,他一定驻足听,给足赏银。
听了又生黯然。
酒肆外飘着细雪,临近年关,街上有人在吆喝,叫卖椒柏酒。
刘蝉这个名字,从他的心上转到说书人嘴上。
故事一点点展开。
大堂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在认真听,听孤胆高悬的人落难,受尽折磨,一个两个都不敢说话,只有不时几声叹气。
“……阉人心肠阴毒,各位看官有所不知。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定想不到,这世上怎幺有这等狡恶之徒。看官您想,阉人打小净身,活在宫里,最擅长的就是看人脸色,互相攀咬,那到了顶峰上的,哪里是个良善。刘姑娘落在这等恶辈手中,岂能有好结果?”
“听说那日院里院外,单说挎刀的阉党便有一二百人,那刀啊——”
说书先生两手一拉,“这幺长这幺宽。您道备刀做什幺?自然是盯着刘姑娘下刀,她要是敢下错一刀,前后左右,立即有无数刀刃抽出来往她身上招呼,将她当场劈死在那里。”
堂下一片嘶声。
这个版本,他们听过。
抽肠剜膑,最为血腥。
高渊悄悄望一眼高献芝,他直直凝视说书人,眉眼沉寂。
阉人里有没有良善,高渊有自己的答案。
有一次,他被骗到僻静处,险些落难,是一个一到柳絮飘飞的时节就喘咳的阉人将他救了出来。
那阉人说,要谢就谢刘姐姐,她对他有恩,他只是报恩。
渐渐熟络,那阉人说这辈子他有恩还恩,下辈子托生不用再做阉人,又同高渊道:“小公子,你读书多,将来要是有人说太监没好人,太监把良心一起阉了,你好歹在心里,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别说女儿家,就是男儿郎也受不住这等厉害的拷打,两条腿上的肉通通打烂出来,脚上露出白森森的——”
“不好了不好了!”
才说到要紧处,男童突然从门外跌进来,冲着台上尖叫道:“师父,恶罗刹驾到!”
话还没落地,孔武有力的打手立即把人捞起来。
“东家,又是这家伙在编排夫人呢。”
打手往边上一站,露出背后紫袍风领的白面郎君。
“哎哟喂,怎幺又是您哪。我说陈爷,您好歹是个皇商,怎幺老跟我们这些走江湖讨生活的过不去?”
说书先生哀嚎,向他作揖,“您就高擡贵手行不行?”
来人面相柔美,薄粉轻施,一双美目瞪得老大,一开口,中气十足。
“你说的书狗屁不通!”陈伯劳叉腰道,“把结局给我改咯。”
“依您看,怎幺个改法?”
“花好月圆会不会啊,照我从前说的改。”
“改不了改不了,您这不是胡闹嘛。”
大堂里乌泱泱的人群齐齐看热闹。
陈伯劳把手一展,两块黄灿灿的金锭子,“改是不改?”
说书先生嗅着味儿就来了,赶忙下台伺候金主。
正是这时,陈伯劳发现二楼上坐的高献芝,“大哥,巧了,你也在啊。”
高献芝颔首。
高渊连忙起身,给长辈施礼。
围观的人也一起看向楼上。
哟,原来是亲兄弟,这家兄弟有意思,大哥来听说书,弟弟来砸场子。
不知哪个起了高调。
众人笑成一团。
那边陈伯劳和说书先生又拉扯起来,说书先生伸手抓走金锭子,陈伯劳让他这场开始把本子改了,只许说花好月圆。哪有现编的道理,说书先生说好歹说完这场,金锭子也不肯还。
陈伯劳气得要死。
“我家中可是有会打架的人。”
“陈爷,您身边几位还不算会打架啊?”
陈伯劳冷哼,身边的打手马六瓮声道:“在蜀中跟汉王对打的郑经略那是我们东家的二哥,锦衣卫指挥使崔爷那是我们东家四弟!”
堂下哗然。
一派热闹景象。
欢笑声不断,长街上有小贩高声问:“客官,酸醋椒料葱花胡荽酸笋鸡油怎幺吩咐?”一顿又道,“是您啊,老样子,小的省得!”
“好叻,给你放提篮里,您这是要坐车去哪里?”
“那里在闹鼠疫,南边又是汉王造反。”
“您是大夫啊,是小的眼拙,少见女子做大夫。……错不了错不了,多胡荽多搁醋!……好叻,您慢走。”
酒肆檐上铃铎摇击。
断断续续送来小贩热情的喊话,堂内欢声笑语,没有对方只言片语。
高献芝猛地一顿,双腿冷凉,等他缓过来,将猫交给侄儿高渊,跌跌撞撞扶住楼窗往下看,长街来人来往,细雪纷纷。
“二叔——!”
高渊抱着猫,喊了一声。
高献芝如同未闻,踉跄下楼,奔跌到街上。
街上各色叫卖不绝于耳,人潮如织,蹿地老鼠已经改叫“九千岁”,蹲在酒肆外的小贩热情地问他:“这位爷,来一串九千岁?”
像是误入急流的一尾鱼。
高献芝冒雪站在街心,左顾右望,街上每一张脸,每一个女子,每一道身影,没有,没有,没有一个是她。
他跌跌撞撞,摔在街上。
恍惚间见到抱猫追出来的高渊。
耳边的关怀和喧哗都隔着一团雾气,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他什幺都听不清。
*
蜀中湿冷,经略府门前一片积雪。
正堂挂着行军图,底下条几上摆着一条陈旧革带,一把没鞘的腰刀。
沾满血的纱布团成团,丢进铜盆里。
椅子里坐着的汉子疼得直叫唤,小九呲牙:“田参将,你是不是个男人,当年在北地打长毛猴子,我师兄剜箭疮都没你叫得大声。”
田初七道:“我怎幺能和郑经略比,经略可是生擒戎狄单于的大英雄。”
两个穿着棉甲的兵卒进到内堂,说是有最新的军报。
郑克寒正在堂后雪地上练武打桩,兵卒向田初七行礼,快步走出去,往堂后寻人。
“快过年了,汉王殿下光着屁股还和咱们叫阵呢,这一拖,师兄回应天过年是不能了。”小九瞥了田初七一眼,“你呢,想不想家?”
田初七憨笑:“想我侄儿。嫂子来信说高大哥正教他念书,将来没准儿也能考个状元。”
“想的挺美。”小九想到在京中开女子书院的高阳,脸上泛红,支吾问道,“我听说朝廷抚恤将士的名册送来了,谁负责料理这件事?”
“哦,是唐靖唐大人。”田初七心粗,看不出小九脸上的变化,“抚恤的事办这幺快,还得多亏小高大人。”
田初七所指是十八殿试中状元,深得天子赏识留京任职的高渊。
两人正说话,又有兵卒来报,最新的辎重已经押送进城,有一批扬州新来的草药,请两位军医前去点看。
师父在城里给人看病,小九冒着雪,独自去点药。
一看木箱上封条写着“长生宝号”四个大字,就知道一定错不了。
毕竟扬州肺痨鬼手下药圃是用师姐留下的方法在种草药,不枉师姐一片苦心,留药方治那痨鬼的病。
现在已不是十年前,军中不再缺草药,缺辎重。
阉党一除,阻塞去,江水流,越来越好。
一阵马蹄声响起,小九出仓去看,一匹快马恰好从面前急驰而过,那是要赶在年前送去京城的塘报。
等到这封捷报抵达京城,已是二九。
明日就是除夕。
天子脚下,节气浓。
街上张灯结彩。
家家户户出门张罗年货。
一匹健勇的黑马停在翠宝轩旁,小二见到来人飞身下马,连忙迎上去接缰绳。
“指挥使大人,今儿怎幺是您亲自来!”
崔旭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小二识趣收声。年近年节,翠宝轩里都是来买头面首饰的女子,他在边上,仰看金字大书的匾额。
年轻的掌柜得到消息,亲自来迎,将崔旭迎入翠宝轩比邻的塌房楼上。
塌房平日用来存放货物,账本,有时也用来谈生意,伙计小憩。自从换成四娘子当家,收拾得有条不紊,比她不成器的哥哥做掌柜时强。
崔旭表明来意,放下两袋银子。
四娘子推辞。
“从前送来的银子还没用尽,还请大人收回去吧。我深敬刘姐姐为人,那些钱,翠宝轩也出一半。我们女子不比男子,能堂堂正正在外谋一番功业,可论热胆肝肠,我们女子未必就输男子。”
“你敬她便收下,这是她心愿。”崔旭道。
翠宝信上交代小九,医书所得银两拿出一些送到京城翠宝轩,托给掌柜。要是有舍不得花钱的妇人,在柜上流连不舍,还请赠她一支。这份钱,她补上,不必做赔钱买卖。
后来这件事便交在忠叔手上。
崔旭又接到自己手中。
他从高献芝口中得知,刘母曾在翠宝轩看中一支簪子,看了又看,终究舍不得买下,翠宝曾答应娘亲,将来长大有了银子,一定给娘亲买许多簪子。
窗外下着雪。
四娘子诚信,每一支送出去的簪子她都记录在案。
好比最近送出去的那支,是个六十的老妇人,说她伺候别人大半辈子,从未给自己买过什幺,一夜睡醒,看着床下两只鞋,想透了。年轻时同村姑娘说她生得丑,她便不敢打扮,浑浑沌沌一辈子,见年轻姑娘们簪花戴头面,好不羡慕,这把年纪,她想对自己好点。
崔旭静坐听着。
每一支送出去的簪子听起来似乎和他都没有关联,却又千丝万缕在心中。
从塌房出来,路过书局。
他立在马上,擡眼看幌子。
《古今验方录》、《人形图》、《脉经》,这些都是她的医书。家中都有,但这是最新印的,崔旭手痒,让伙计各拿一本。店家见是他来买书,送了本《刘婵传》给他。
正好,今夜一边给小翠宝缝制新衣,一边翻阅。
空气中飘着椒柏酒香。
来往行人,个个喜气盈腮。
“听说了吗?蜀中打胜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