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注定多梦。
梦里,长安繁华依旧。母亲会笑着轻唤她,阿念,快起床,莫要懒散;父亲在庭中望着红梅,正为她提笔赋诗,而兄长则会从学堂回来后,给她带爱吃的糕点。
可惜,好梦只持续到阿念十二岁。
元和二年,金人的铁骑踏破大庆都城,一路掳掠烧杀,满目疮痍。
城破那日的记忆很模糊,阿念只记得漫天都是火,遍地都是血水,庭院里的红梅烧成了灰。她躲在庭院的角落,亲眼目睹仆从倒在血泊里,耳边还回荡着他的惊呼:“小姐快跑!”
她没跑。
她吓得腿软,迈不开步。
刀光乍现,眼前血色一片,她被兄长拖着,向后巷逃去,途径垂死的邻里,跨过摇摇欲坠的朱雀门,身后全是哭声、喊声……
那时的长安,早已毁了。
一路辗转,她被卖进裴府,成了春桃,再没有人喊她“阿念”。她识字多,长相俏,很快就被提拔到姜夫人身边。那位柔婉动人的江南美人,言辞间总爱夹枪带棒,对她却算不上苛待。
可春桃仍常想家。她看遍繁华的裴府,像触碰到了昔日的幻梦。有时,春桃会偷偷叹物是人非,一个人暗自神伤后,又竭力憋住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元宵夜,裴府上下阖家同庆,春桃趁夜深悄悄来到梅园。红梅枝头覆满寒霜,迎风绽放,清香冷艳。她擡头望着,觉得正是这座繁华的朱门绣户,才让红梅显得如此美丽,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她明白,怨——也是白怨,这世间比她不幸的人多了去了,至少她还活着,没死在金人刀下。
可她还是会想家。
迎着寒风,滚烫的泪水流出眼眶,滑落到她腮上,风一吹,泪又变得冰冰凉凉。
正暗骂自己矫情时,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
“擦一擦。”那人嗓音温柔,好似裹挟柔和的春风:“拿着,不用还。”
春桃擡起头,漫天月色中,站着一位白衣少年郎,松风水月,琼枝玉树。明月高悬他头顶,一轮薄亮的湿晕,好似流光,皎洁而明亮。
“虽说不知你在哭什幺,”少年郎柔声说:“但如今这世道艰难,一个小女郎怎能受得了,若是想哭,就哭吧。”
春桃答得抽抽噎噎,“多谢。愿君平安康健,岁岁……”常相见。
他见她迟迟不接,率先用帕子为她揩去泪,“哭吧,哭吧,今夜把所有的泪流干了,再擦干了,便不会再流了。”
她泪水再次断了线,簌簌而落,宛如绵绵的秋雨。
一滴、两滴、三滴……
梦里的泪水,恍惚间化为一抹凉凉的水汽,贴上她面颊。春桃惊醒,手指触上湿润的脸颊,才发现是窗外飘进的秋雨。她微微推开窗扉,驱散室内浊气。瞬间,雨水又啪嗒溅进几滴。
外头天色未明,月亮隐没在釉青的天里,影影绰绰,像被腐蚀的铜绿。
愣神间,细雨从窗扉缝隙挤进,一滴滴濡湿春桃藕裙。
春桃只好关窗,坐回妆奁,对镜梳发。她无奈感慨,怎幺又做这种多愁善感的梦了?她早不是那位爱伤春悲秋的小女郎了,接下来还得为生计奔波劳碌,为那位长公子端药、磨墨。
自书房一事后,裴知春对她的态度好转不少,每日干得活也很清闲,可他那目下无尘的脾性,倒是半分未改。
想到这人,她手里的梳子一用力,差点梳断了几缕发丝。
*
雨后初霁,春桃端着熬好的药,前往书房的小径,还未走到书房门口——
几声激烈的争吵就涌出房门。
“你为何拒绝我所提之事?”裴父隐隐压下言语中的怒气,“你已二十有一,竟然连窍都未开过。若如此下去,如何得以安生?”
“呵,”裴知春嗓音越发冰寒:“安生?什幺才叫安生?若真有那日临近,知春则会在安生之前自戕。”
春桃听着,忍不住噗嗤一笑。这裴知春倒有几分骨气。只不过,这骨气也太硬了些,硬得比鱼骨头还难啃。
裴父冷哼一声说:“你眼下不过是个残废,唯有婚事,方能为裴家带来些许利益。”
裴知春嗓音阴恻恻地响起:“父亲如此看待我,是不是也曾此般看待我母亲。”
“你还敢提你母亲?”裴父提高几分音调,“你真是……颜面都不要了。”
“颜面?”裴知春哂笑几声,“倘若真要这颜面,不要也罢!知春这双腿如何残废的,父亲您心中有数。”
一时听到的内容太沉重,春桃似被定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书房里沉寂片刻,只听裴父冷笑几声,“真是废物当久了,好日子过头了。”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袭黑影飞速走出,春桃几乎来不及闪避,药碗中的药水随即洒出几滴。
“看好你的药。”裴父飞快扫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待恢复平静后,又匆匆离去。
春桃腹诽,心里骂道他真是个蛮横的老东西,转身与裴知春目光交汇。
“药就放那吧。”裴知春口吻中透着浓浓的倦意:“今日不需磨墨,你退下便是。”
春桃走至他身边,放下药碗,准备离开,却又被他叫住。
“慢着,你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