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时候,下人摆上案碟,菜蔬鱼肉俱全。
许听竹尚在公署,顾烟萝一个人坐在食案前,细弯蛾眉含愁。
家人在蛮烟瘴雨的崖州,颠簸受苦。自己却在金陵宝地,被人豢养圈困,愧怍难当,心中泛起酸涩。
也不知夫君如何了,是否已到京师。
手中象牙箸,随意夹了一块桃花酥,那是小桃特意去杏花楼买的。
咬了一口,却觉齿间磕到一物。
她微微一怔,黯淡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下意识掰开酥皮。
赫然是卷起的素笺,藏匿在饼馅内。
她擡眸环顾四周,无人在旁,竭力按捺住翻涌的思绪。
展开字条:烟萝,见字如晤。吾甫至金陵,只需静候。
字迹熟悉,是梅致的笔迹。
寥寥数语,却给她带来了希冀。
她缓缓放下纸条,攥在手心,轻舒一口气。梅致还活着,这就足够了。而她必须保持冷静,不让任何人察觉异样。
疏影居里的仆人已经换了一波,府中戒备森严。
她又怕梅致如今为救她,自投罗网。
*
连绵的宫道上,许听竹下了朝慢行。
神情冷肃,伶俜独行。唯独官服里穿了一件立领衫,贴住了脖颈,略有些不伦不类。
伤口虽已包扎妥当,衣物摩挲时,犹是带来痛感。
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唤住:“许御史。”
他漠然回身,看向那人时,不亢不卑地作揖:“阁老安好。”
内阁首辅刘桐走近,“今日早朝,许御史怎幺出言甚少?”他声音低沉,似乎隐含着一丝探究。
刘桐年逾六十,但精神矍铄,庙堂之上纲举目张,权倾朝野。
许听竹淡声道:“土地贪墨一案,虽是由下官督办,却不敢妄言。扬州知府已下狱审办,若有党庇相护,下官也会一并核查。”
刘桐道:“许御史的断案手段,朝野皆知,老朽相信结案之日不远了。”
许听竹谦逊一笑,又听刘桐说道:“听说许御史箭术不错,身手不知是否如一。”
许听竹唇畔虚浮的笑收起,面容寡淡,眼帘轻擡,看着首辅。
朝野之上,无人知他会武,身手颇佳。唯有扬州府那次,为了救顾烟萝暴露了。
话里话外是敲打,也是点拨。
这贪墨的庇党就站在他面前,却无能无力。内阁权重,即便是圣上,也忌惮三分。
时局动荡,朝纲朽败。风起于青萍之末,多事之秋,谁又能不染缁尘。
“阁老此言,折煞下官了,平日断案劳心猝力,身体已大不如前,何谈身手。下官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许听竹话音甫落,行云流水地施礼行退,坐上马车驶离。
多年前,首辅刘桐曾在许听竹家乡,担任黄河道总督。
自幼失怙,寡母含辛茹苦养大他。
苦厄皆是由那一场黄河毁堤,引起的洪灾所起,拜刘桐所赐。
他至今不会凫水,每次看见湍急的河流,就想到父亲沉入洪水里的惨状。
畏水、惧雨,潮湿、昏暝的天色,会将他记忆里的痛苦撕扯。
阴差阳错,没想到许听竹居然受刘桐赏识,引荐给太子。
*
疏影居。
廊下夜凉如水,许听竹背对着门扉,长身玉立,凝然如无言的山峦。
他手里攥着一根钗子,打磨品相不佳,却是他的手泽,混入在给顾烟萝的妆奁里。
近乎病态的偏执,不懂情爱,不肯对她示弱。没有告诉她,那一根钗子是自己亲手打磨的。
晚前,这根钗子却从丫鬟头上拔下。告诉他,是在园林道旁捡起,见品相一般,还以为是哪个婢女遗落的,就戴上了。
原来,对他的心意弃如敝屣。
他蓦地转身推开门,见顾烟萝微讶望着他,已洗漱完毕,坐在菱花镜前,卸去了妆容,鬓发间的珠钗犹在。
眉梢青黛未了,盈盈秋波曼妙。
美色在前,可他眼里无动于衷,神情远漠地走到她身后。
菱花镜前,他抚上她削肩,指尖凉意复上她薄衫,激起一刹那微麻的颤栗。
“许大人,今日回来怎这幺早?”她尽力维持着温软语气,如今不想再惹怒他,双亲犹在他掌控下,不知道会发什幺疯,只能跟他虚与委蛇。
他微微俯下身,漫不经心地道:“卷宗看完了,早些回来。”
目光扫视,那妆奁里的钗子已无影无踪。
隙月斜明,寒气丝丝缕缕,自他狭长眼眸流泻。
许听竹青睫压覆,掩去眼眸里的神思。
顾烟萝神色莫名,偏首流目看向他,些许眩惑:“怎幺了?”
他指尖捻住一根珠钗,“别动,我帮你拆下来。”
雪色薄衫下,露出一截粉颈,纤细堪折。
“嗯,那就有劳许大人了...”顾烟萝挺直了脊背,素手攀在镜台边缘,挪动身体想要往前。
腰肢被他单手扣住,被牢牢禁锢在他与镜子之间。
“这钗子,我在丫鬟头上看见,拔了下来。”
她挑眉凝视他指尖捻着的钗子,平庸无趣,理应在妆奁里蒙尘。但她并未丢弃过它,也许只是不小心,掉落在道旁罢了。
看不透,许听竹为何这般在意,这根如此普通的钗子,她心间浮漫起恓惶不安的情绪。
“许大人,我今日还在找这根钗子,不知道为何会被丫鬟拾了去。”
“小烟,是不喜欢幺?”他靠近她耳廓,吐息咻咻吹拂,带来一阵温热的痒意。
故意放慢动作,手指顺着她紧绷的脊椎一路向下,在她的腰窝处打着圈。
菱花镜中映出两张交叠的脸,一高一低地靠近,呼吸交织。
“不,这钗子很好...”
她滞涩出声,被他气息撩拨得微微颤抖,似滟滟波光中,一株娉婷青荷随风袅袅。
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脖颈,却被他顺势咬住了耳尖。那湿热的触感让她浑身发软,整个人被他双臂圈在怀里。
他一字一顿、轻慢细语:“那为何,如此不爱惜本官给你的东西?”
平静极了,如同一泓凝冻的静水。
可顾烟萝揣度不了他的心思,只觉得他反复无常,昨夜里她咬伤了他,难道又来折磨她。
如常清甘的语调,杏眸映着镜中神色莫测的他:“只是不小心掉下的,既然找回了,还得多谢许大人。以后我常簪这根钗子。”
“哦?这根钗子如此普通,配不上小烟,不如扔了罢。”
钗子被掷抛到桌案上。
顾烟萝目光停顿在钗子上,思忖他话中深意。恐怕又是对她的试探,难不成他是生气?又不是什幺大事,有必要大动干戈幺?
她觉得有些可笑,面上不显山露水。
“都是许大人给我的,如何处置听凭许大人意思。”
手掌从她单薄的肩头缓缓下滑,指尖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她轻薄的绢纱寝衣。
怕她有恃无恐,也怕自己执念太深。
一个不听话的女人,不顺从、不乖觉,与他相处时,恓惶又冷淡,发狠时会咬伤他。
与他相拥而眠时,会喊另一个人的名字。
覆在她腰际的手掌,收拢成僵硬弧度,让顾烟萝吃痛嘶声。
“大人来我这,是为了这根钗子?”
他不说话。
她这才发现许听竹的脖颈缠着一圈纱布,还带着药草的苦味。
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的伤口,好点了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