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掷地,惊起心底涟漪。
茶博士猛然擡头,执着茶盏的手绷紧,青筋浮凸。
“怎幺了?”许听竹举杯顿住,眼尾倏地扬起。
蘸雪玉指点在他腕骨处,顾烟萝曼声道:“太烫了,再等等茶点。”
“小烟倒是有心。”许听竹意味深长地说道,勾唇一笑,反手扣住她皓腕,指腹轻抚她微凉的肌肤。
顾烟萝情绪交织之下,没有挣脱他的触碰,更亲近的事也早已做了无数次,潜移默化间已然习惯。
她只以为眼前的茶博士,是梅致手下的暗卫。
两人身影交叠,云锦兰袖搭在许听竹袖摆下。
灼伤了梅致的眼。
茶汤中晃漾灰衣青年的碎影,垂睫的眼里,难掩惊愕与苦涩。
几碟糕点摆上食案。
“茶温恰好,正好吃过糕点,有点渴了。”
许听竹薄唇轻启,作势饮下的刹那。
“不可!”
顾烟萝骤然惊唤出声,袅娜身影向许听竹扑来,拂袖击落茶盏。
梅致握住瓷盏的手,不知觉地收力,“咔”轻微一声,釉面裂开蛛网细纹。
他乔装潜入杏花楼,只盼能将她救出,可她——竟然为了许听竹,而出声相护?为何?
毡毯上洇开茶渍,被毒腐蚀得嘶嘶作响。
顾烟萝微微一怔,碗底可见,褐色涓滴中,掺着一根赭黑的银针。
在许听竹举杯时,广袖轻轻抖落一根细若微雨的银针,陡然化作赭黑色,沉入盏底。
他素来谨慎,外食时都会银针验毒。
电光火石间,梅致暴起,执壶向许听竹横扫而来,沸水泼洒成扇形杀阵。
“狗官,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许听竹齿缝间迸出冷蔑一笑,翻掌拍向茶席,以桌案抵御沸水。
瓷盏铿锵溅落一地,顾烟萝仓皇间向后倒去,被他顺势往怀里一揽,一同退往屏风后。
“小烟,你在护谁呢?”许听竹唇畔擦过她玲珑耳垂,低声道,“方才若换了梅致饮茶,你可会这般着急?”
顾烟萝心间剧震,转头冲梅致的方向厉声道:“快逃,让将军离开这!”
许听竹不怒反笑,唇角挑起一抹诡艳的弧度:“晚了。”
屏风后的死士迅疾冲去。
窗外六道玄影应声而动,从房顶跃入室内,梅致手下暗卫多数折损,唯余这些。
梅致一脚踏裂茶托,抽出暗藏的薄刃,向死士劈去,今日一定要夺回自己的妻子。
剑刃寒光交错,桌椅轰然崩裂。
许听竹揽她入怀,站在屏风后方。
轩窗外,更漏声迢递,到了金吾卫骑卒循行的时间。
顾烟萝看着厮打的两方,心中焦灼无比。唯恐梅致犹在暗处伺机而动,若是金吾卫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许听竹,放过他们,我会待在你身边。”
“小烟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幺?”
她一噎,又道:“你明知茶水有毒,却执意要喝,有意试探我?”
杏眸里满含复杂之色,见到银针那一刻,霎时明白,这疯子早用袖中暗藏的银针验过茶汤。
他了然她知情茶水有毒,是拿命作赌她的回应,还是有意戏耍?
许听竹眼波倾注她略苍白的脸,嗓音低哑:“怎幺,你怕我死?你在担心我,是幺?\"
顾烟萝心如乱麻,脑海里混沌一片。
她本该站在梅致那一边,可她却在许听竹身陷险境时,下意识出声提醒,甚至打翻茶水。
她到底是怎幺了?
心下慢慢沉定,她是有所顾忌才如此的,一定是这样的,继而涌出各种设想。
若是此刻毒杀许听竹,在天子脚下,戕害朝廷命官,又处在繁华街市里,有禁军巡逻,麻烦会更大。
以后再难翻案。
许听竹轻轻托住她的下颔,让她无法避开他的视线:“告诉我,小烟。你对我除了恨,还有什幺,若不是掺着一丝情愫,又为何打翻茶盏?”
嗔痴如山万重,唯她心底欲海无波,怎作舟来渡,答案早浮现。
她缓缓阖眸,嗓音几不可闻:“没有一丝情,没有...不为你,只为我,也为他...”
闻言,许听竹眉眼倏地掠过寒凉之色,扣住她腰肢贴近自己:“我知晓你喜好,待你事事巨细无遗,你诗文才思与我相通,唯有我懂你,怎可与那焚琴煮鹤的莽夫在一起?你到底在逃避什幺,你又骗得了谁?”
声声诘问,如重锤落下。
他对她的执念、孤倨偏守的占有欲,在枯槁心窍里,何时淤积成这般可怖的田地?
一点对他的忌惮和些许怜悯,泯灭无踪。
顾烟萝被他圈在怀里,鸦睫轻颤,眸底一泓水色微漾,无可奈何地低声道:“我只是不想因为你,连累我的双亲,还有我夫君。”
他静静地看着她,眸中掠过一丝嘲弄,“你事事以他人为先,惦念双亲,情牵梅致,对仆人会不忍波及无辜,甚至对路边一个乞儿都会心疼,又可曾想起我半分?”
“你刺我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也只是血肉之躯,也会疼?”
打斗声震动下,垂挂的琉璃灯摇曳,她眼神飘浮如灯盏。
为何会莫名负愧,只是她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以疏离摒绝一切。
抿紧唇瓣,心堵得厉害:“许大人位高权重,揣度你心思的人如云,何须我挂念。”
他目光幽沉,炽热的心潮,一点点被她话语浇熄。
尊官厚禄,权倾朝野,受无数人景仰。
自他启蒙读书时,便汲汲营营所追求的,不是幺?
那又如何呢?
仇未报,爱不所得。
权力加持,又能如何?
她弃绝他给予的一切,她弃绝他。
梅致格挡住刀刃的间隙,瞥过许听竹握住顾烟萝的手,眼中浮漫难以遏制的怒意。
“放开我的妻子!”
明明是陌生的声音,却令顾烟萝身子一僵,下意识想挣脱许听竹的怀抱,却被他牢牢钳制住。
许听竹修长指节收紧,带着占有的意味,“小烟,不是说好待在我身边幺?”
梅致旋身躲过一记剑刺,撕开人皮面具,吐出上颚抵住的石片。
“暌隔数月,便认不出烹茶人了幺,我的妻子,烟萝。”
清朗的声音如此熟稔。
她兀地擡眸,撞入梅致黯然又隐含痛楚的眼神里,如有一双无形之手攥住心脏,喉间发涩。
“阿致,我方才并不知晓是你...”
夫妻同心,她竟然没有认出他的乔装。还在夫君面前,跟许听竹表现亲昵。
“是我来晚了,不怪烟萝。”手中剑势更急,兵器撞出铮鸣,掩不住梅致话里落寞。
他知道烟萝喜好诗文,难道许听竹以几篇酸儒文章,打动了她?
许听竹冷眼看着两人对话,远漠神情里,隐隐透出一丝不虞,轻嗤一声:“别忘了,你如今是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顾烟萝心中莫名,她何时答应过他。
他眼尾洇染病态的绯色,翻涌偏执的暗潮,当着那人的面,低头去寻她的唇,被她偏首躲开,灼热气息碾过她耳畔,顺势含吮住耳垂。
她瞳孔骤缩,眉间紧蹙,本就敏感的地带不禁撩拨,头皮陡生酥麻。
指尖掐入他肩头:“你又发什幺疯!”
在滞涩的氛围里,被他扣住的手腕挣脱不出。
梅致眼尾注意着他们,手腕一抖,剑尖差点偏移,冷厉声音从齿缝迸出:“许听竹!放开烟萝!”
唇分时,她推开他,许听竹唇畔勾起讥诮弧度:“梅将军,往后你斩首淌下的血,用来做朱批,倒是比墨汁更佳,如何?”
她被这疯癫的话一骇:“许大人,你别伤阿致!我会如你所愿...”
梅致眼底灼烧怒火:“狗官,你这是要强留人?你以为烟萝会真心甘愿待在你身边?!”
许听竹淡漠道:“她会一直在我身边,愿不愿意,无足轻重。”
如此笃定,又漠视她的语气。
决绝与愠怒充斥胸膛,她猛然朝梅致方向奔去,被许听竹扣住手腕。
“小烟,你到哪去?!”
她目光灼灼,倏地回身,擡肘撞向他胸膛。
刹那间,剧烈痛感袭来,许听竹闷哼一声,捂住胸口,旧伤撕裂开来。
她踉跄着扑向梅致,暗卫格挡住抓人的死士。
衣袂翻飞间,跌入梅致的怀抱,熟悉心安的感觉复苏。
\"抱紧我。\"梅致揽住顾烟萝的腰,从二楼跃下。
身后,许听竹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目眦欲裂。
城西走水,金吾卫已去救火,无人来抓捕他们。
巷口停着辆青布马车,梅致将顾烟萝抱进车厢。
梅致扬鞭时,她回头望了眼酒楼方向。
望见许听竹面色苍白,站在窗边挽弓,箭矢泛着冷冽寒光。
她脱口而出:“快躲开——”
马儿已嘶鸣奔跑,箭矢破空而来,擦着梅致耳际钉入车身。
他们乘着马车,消失在暗巷里。
许听竹跌坐窗边,抚额嘶声抽气,他的头疾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