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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退去后,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小季跟着出去了,留给泠然一顶圣诞帽,一个平安果,一只圣诞主题的红绿甜甜圈。泠然带着圣诞帽,望着甜甜圈,抱着苹果“咔嚓”一口,难得享受一夜清净,用不着听隔壁床的病友磨牙,却反而静得生出寂寞。
母亲死后,泠然逐渐明白,寂寞其实是一种恐惧,恐惧的是岁岁年年的孤独。
523号病房里,并排排着三张床。泠然的病床靠窗,小季的病床居中,最里边的病床,睡着一位老人。老人大半时间都睡着,平日里几乎没有存在感。
方才人多热闹时也不知醒没醒,现在人去房空了却难得不睡了,同她说起话来:
“小姑娘你不跟他们一块玩儿去?”
泠然隔着小季床上乱糟糟的被褥望过去,老人满头银发,声音虚弱,此时向着她侧卧,目光却是清明的。
泠然含着苹果,笑着摇摇头。
“年轻好哇,年轻的时候抓紧玩儿。等到我这个岁数了,想玩都玩不动咯..”
“我..好像不是很会玩儿..” 泠然笑得有些苍凉。
要抓得怎样紧才算紧?
前半生草草苟活,再回头发现根本等不来后半生。
“恐怕也活不到您的年纪了。”
老人虚虚咳了两声。
“我像你这幺大的时候,最爱过圣诞节,那时候,你妈妈都还没出生吧?瞧你头上那顶帽子多可爱,鲜红鲜红,顶上还挂着个毛茸茸的小白球,路上瞧见了,我就总挪不开眼。那时候,圣诞节还是个新鲜玩意儿,我爱人提前攒了好久的钱,到了平安夜买给我,替我带上,捧着我的脸蛋儿说,真可爱。我们俩轮流带着玩儿,跟小孩似的,呵呵。”
“圣诞节过去了,就好好收起来放在衣柜里。第二年,再拿出来玩儿。”她笑了,眼角有些透明的光:“你看你运气多好,有朋友送你圣诞帽呢。”
老人就是这样。泠然想,眨了眨眼,忽然愿意说说话:
“小时候妈妈也给我买圣诞帽,过圣诞节。”
“可惜她走得早。”
“她走之后,我怕伤心。再也没过过圣诞节。”
老人缓缓合上眼,语气很平静,声音越发孱弱:“我也是。”
“她身体本来就弱,后来生了个女儿。”
“她走掉的时候,女儿才那幺小。再后来,那孩子长大,成家,没过多少年,生了一样的病,也随她母亲去了…”
泠然一愣。
“一个个的…也不等等我。”
“哎——\"老人缓缓转动身体,从侧卧转为仰卧,一声叹息悠长,又好像有些释然。
泠然望着她,老人的侧面清瘦干净,病号服的领口整整齐齐地翻折好,鬓边银发流畅地泻落枕上,依然可见年轻时是个体面的美丽女人。
“总算,总算就要走完这段路了。”
老人笑得有些怅惘:“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儿等着我。”
泠然没说话。
坐在床上,抱起双膝。听里头的病床那边,又传来安然和缓的呼吸声。
又过了会儿,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
泠然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爬下床去。
走到老人床边,摘下圣诞帽来,轻柔地拢了拢银发,替她带上。
老人可能是真的睡了,也可能是真的累了,合着眼任她摆布。
默默站在床边垂眸端详着,用手指拨动摆正了毛茸茸的小白球,这才轻轻探出双手,捧住那张清癯的脸,手心每一丝皱纹的触感都那样分明。泠然笑着说:“阿婆,你真可爱。“
才说出口,就有些哽咽。
苍老的面容上,褶皱就像河流。波纹柔和,渐渐泛出清浅的笑意。
呼吸停了。
…
医院里少见高兴的人。可泠然边笑边抹着眼泪,迈着深浅不一的步子冲向医生值班室的模样依然有些扎眼。
她焦躁,惶惑,无措,才遇见一点温情就要失去。老天?还是耶稣?是谁非得要她受这样的折磨?哈哈哈,简直要让人绝望成个疯子!
不再去管礼数,终于一把推开值班室的门就看了郁含酒。
素白的日光灯照着素白的诊室,郁含酒身前披着白大褂,烂泥似的歪身仰卧在一张放下一半靠背的躺椅上,垂手拎着开着盖的保温杯。
因她突如其来的闯入受了一惊,指尖一松,水杯砸在地上,“哐当“的回响声中,透明的水液四溅,汩汩流淌,在地面汇集成一处水泊,晕开铺面的酒香,熏得人止不住泪。
慌乱中郁含酒转过头来,那双好看的眼晃动着,爬满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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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