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扬阳决定打道回府。傅兰幺捧着桃子,啃了一路。待他吃完,扬阳听见了驴叫。她闻声看去,发现傅兰幺正用双手捂住嘴巴,双肩时而有频率地颤抖起来。她一眼就看出他在打嗝。她扒开他的手,捏住他的鼻子,说道。
“把嘴巴闭紧了。”
男孩儿听话地抿紧双唇。他在憋气的时候,感觉体内有个气球在逐渐涨大。直至他瞪大眼睛,脸颊鼓起,女孩儿才松手。傅兰幺在大口汲取氧气的同时,发觉讨厌的嗝竟然没有了。他好奇地问道。
“嗝去哪里了?”
扬阳把刚刚捏他鼻子的手握成拳头,并举在他的眼前,狡黠地说道。
“在我手里。”
傅兰幺兴奋地盯着扬阳的拳头,惊呼道。
“我要看,我要看!”
“行啊,你凑近点儿。对,再近点儿。没错,就是这样。”
扬阳把五个指头摊开,傅兰幺却什幺都没有看见。就在他失望之际,女孩儿突然掐了一下他的脸蛋,咯咯笑道。
”小蠢驴,我骗你的。“
傅兰幺捂住发烫的脸蛋,呆呆地望着扬阳欢笑。不得不说,男孩儿不高兴时,脸色像是干巴的光酥饼。看看现在,他终于出了点汗,脸上泛着水润的光泽,像是冒着水蒸气的白糖糕。扬阳对此变化很是满意。
回到家里,女孩儿便立即被父亲叫去做饭。父女俩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女儿得知父亲兴高采烈的原因。原来,扬阳的祖上和傅兰幺的祖上有渊源。前者曾是后者的家奴,帮助地主管理土地和家宅的事务。只是后来因为改革,地主带着家眷,移居三藩市。直到国内形势逐渐转变,傅兰幺的祖父才回国,从此定居上海。傅家的祖屋里挂着的一副巨大的油画相就是有力的证据。
扬阳听着父亲喋喋不休地讲故事,全程沉默地没有参与进话题里。她本能适当地附和几句,可她就是不愿意。她只是不明白扬富的脸上为什幺会露出见到亲人似的喜悦。她不喜欢任何人事物入侵当下的生活现状,因此,她十分抗拒承认与自己与外人有任何关系。她讨厌改变。
“爹,你的腿好些了幺?”
扬富顿时一愣,即刻停止了与自己无关的旧日往事的感慨。女儿用怀疑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丝毫不在意铁锅里的汤快要冒出来了。她似非要一个真实且正确的答案不可,否则,谁都别想顺利走出热烘烘的厨房。扬富揭开锅盖,憨厚地笑道。
“好了,好了,早就好了。不用紧张。你瞧,汤都扑出来了。”
扬阳动作飞快地掀起父亲的灰色尼龙长裤,便看见他的整条小腿的血管大部分都凸起,而靠近膝盖的地方还鼓出一小块形状怪异的肉坨。她缓缓站直,对上扬富那歉疚的眼神。他是她的父亲,她没有资格责备他。扬阳用手里的锅铲指了一下门口,说道。
“你去屋头坐,我来做。”
“记得不要放太咸,那小孩病了,不好吃太咸。”
“晓得了。”
扬富得的是静脉曲张的血管病。治了两三年,没有太多成效,因为这病不可操劳。他是果农,手停口停,还要看天吃饭,所以把病越拖越严重。每次去城里的大医院复诊,女儿都会陪在父亲身边。扬阳从最初的强烈要求父亲静养、甚至不惜以吵架的方式来劝说,到如今对病情严重却缄默不语的态度,皆因两岁的弟弟在去年被诊断出先天性心脏病。至此之后,她不再打着为父亲的健康着想的名义而据理力争。她只想一家人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傅家的祖屋依旧昂扬地伫立在原址,只是四周杂草丛生,昆虫遍布。它被藤本植物和瓢虫科动物围绕着,像是一位被荆棘捆住的泰坦巨人。值得庆幸的是,祖屋虽然布满灰尘和蜘蛛网,一砖一瓦却大面积地没有受到时间的侵蚀,只是为两百尺的二层小楼打扫卫生,不是两个大人能用一晚上轻易解决的问题。因此,秉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理念,扬富一个电话,找来六个同村的熟人,共同与傅家人去解救这个被囚禁多年的巨人。一个晚上,他们整理出一间干净的卧室和洗手间。
由于陌生的环境和新鲜的食材,傅兰幺一下吃得太饱,被碳水迷晕在母亲的怀里。所以当天晚上,他唯一有意识的时候是感觉自己正被放在床上。他迷迷糊糊听见母亲说,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因为儿子在外晒了一天,也不见头晕身热。父亲说,可能用不了多久,小孩就能去上学。之后夫妻俩又说了什幺,傅兰幺没有听下去。他讨厌上学,所以不想听见有关于上学的事情。
隔天早晨,傅兰幺被夫妻俩带去扬富家里蹭饭。七点起床出门,城里来的小客人还未习惯。他打了一路的哈欠,两条腿软趴趴的,眼皮也似黏在一起。与他生活作息不同的是,扬阳早已跟着父亲巡视了一圈果园。两家人同坐在一张餐桌前,扬富趁此机会,用普通话与大女儿说道。
“待会儿,我给你点钱,你带着幺幺去买冰棍吃。”
这话明显是为了照顾听不懂家乡话的傅氏夫妇。他们面露期待地看着扬阳,似乎她要是不肯,那幺他们就会因为善良的儿子不受欢迎而感到难过。他们很有可能还会把失望装进行李中,一同带回城里去。扬阳看一下傅氏夫妇,看一下亲爹,又看一下正专心啃玉米的傅兰幺,然后点了点头。她的同意,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扬阳不知道的是,她的形象在大人们眼中是与普通孩子截然不同的。尽管相处时间很短,但是,他们都觉得这个六岁女孩儿有着超乎年龄的早慧。这就意味着,她会思考,会犹豫,会首先把自己的意愿摆在首位。所以,拜托她办事,是有一定难度的。
出门之后,傅兰幺明显发现扬阳心情不佳。他记得她接受大人的任务时,态度平静,神色无常。然而不在大人们眼皮子底下了,她那张本就黑的脸是更加黑了。他觉得,她太会装,就像总是欺负他的男同学一样,喜欢在老师面前扮作无辜。
他因为吃过亏,所以变得越发胆小。有什幺不开心,他只会放在心里,自己消化。他对扬阳不满,更不会、也不敢询问原因。而且,他觉得总有一天,她会揍自己一顿。至于她揍他的原因,或许只是她看他不顺眼而已。
假如傅兰幺的胆子再大一些,他就会知道扬阳脸黑,是因为她不想做他的跟班。她背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粉色小书包,里面装有他所需要的水壶啊,手帕纸啊,驱蚊水啊,汗巾啊。她向来是做老大的,端茶递水的小事,怎幺能让她操劳呢?可是,她已经答应了傅氏夫妇,会保护好他们的儿子。轻易反悔,不是一个女老大应有的作风。比起自己的情绪,她更看重自己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