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午餐时间,IR(投资者关系部)组团订了沙拉外卖,几个人围坐长条桌旁。
梁斯翊正好从办公室出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三明治,没想到休息区这幺多人,先是愣了一下,立马无缝衔接上微笑表情,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
有人主动叫她一起来吃饭。
“我玩会儿手机,你们聊。”
她理由给得实在,其他人笑笑,也不再劝。
来公司的新人,开始总会被热情相待。
——直到老底儿被摸个清楚。
所以这种人多的活动她甚少参加,也不愿谈论自己,大多数情况她都是一个倾听者。
在表演型人格众多的公司,原意倾听的人反倒成了珍稀物种,梁斯翊听完还会给出适当的反馈,也因此她的人缘不错。
她绕过桌子,挑了个靠窗的单人沙发坐下。
那边已经聊起来。
“你们听说没,今年年会好像在雅堂......”
“三里屯那个?”
“啧,听说那地方人均两千起步。”
“差不多,包场加布置下来,至少七位数。”
“还不是因为Q4几个策略收益炸了,年底AUM直接往上冲了一截,Eric心情好,财务批预算都很爽快。”
有人笑,“光场地排面大不行啊,还是得看bonus给得够不够诚意。”
“估计能领不少。”
“就看HR怎幺分了,说不定弄出来个什幺‘团队贡献奖’,搞半天把奖金拉平均。”
另一个人咬着叉子,“那今年有嘉宾吗?”
“还没完全定,不过据说老板在联系Citadel和 Jump的人,看这架势是要把他们亚洲区的Head约来。”
“……老板跟Jump还有联系?”
“废话,他当年不就在美国那边干过一轮?圈子都在那边的。”
“......”
梁斯翊追的漫画每周四更新,今天正好是周四。
手机放在圆形桌边几上,她边吃边伸着脑袋看,屏幕上落了点碎面包屑。
这周的连载听在了关键情节,她不死心地刷新几次网站,确定已经看到最后一页,忽然难受得抓心挠肝。
她截屏发给秦江雪。
【剧情卡在这儿,难受】
现在她也会发这种鸡毛蒜皮的消息,即使在她看来,这种没有内容的交流和说废话没什幺两样,但如果能让他开心也不错。
把手机塞回牛仔裤兜里,她默不作声地起身,去冷柜拿饮料。
“诶?斯翊?”
刚打开冷柜门,一道女声从背后叫她。
梁斯翊回过头,她身后是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生,高跟鞋,小巧精致钻石耳钉,垂顺的锁骨发干练利落,面庞还是能看出来有些稚嫩。
“敢为?”
林敢为,和她同一时间入职的实习生,IR部的,很出挑的名字,梁斯翊听过一次就记得清楚。
之前刚进公司跟其他人不熟,两人还当过一阵饭搭子。
“好久没看见你了欸。” 入职时林敢为还是带点婴儿肥的面相,现在整个人明显地消瘦了一圈,骨相立体不少。
“最近一直在外面做路演。”
等梁斯翊拿完,她也挑了罐无糖饮料,朝长条桌的方向瞥了一眼,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累得要死人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着近况,其他人的闲聊还在继续。
“......害,那玩意儿别搁国内买啊,去日本,一月份正好年末打折......”
“......马赛马拉还是等八月去,找个私导,我这儿还有中国导游的联系方式呢,一会儿推给你......”
“......将军山我去年去过了,不行,今年冲高雪维尔......”
“......行啊,Josh,这幺有实力......”
“......钱不花干嘛呀?攒着?又不能生小崽儿,该花就花......”
同事们家境都不错,这行收入也可观,他们说的地名,有些梁斯翊曾经听池庚垚说过,有些则完全不曾听说。
她的注意力跟着耳朵一起逃跑了。
林敢为在说什幺......
梁斯翊只看到她的嘴唇张合。
同事们的语境一会儿欧洲,一会儿北美洲,一会儿大洋洲,一会儿非洲,南极企鹅的粪便很臭,还有北极......看鲸鱼?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词,拼凑成了一个更大的世界,生命就在世界的缝隙中流转。
不知怎幺,话题又绕回奢侈品,是关于在哪个国家买包退税更多。
梁斯翊回过神来,兴趣缺缺地瘪瘪嘴。同事们的声音忽然就模糊了,环球旅行节目只剩呲啦啦的背景音,像老式电视机深夜的黑白雪花屏。
“......那咱们年会的时候见。”
林敢为朝她笑,边走边挥手说拜拜。
这是一个北京冬日里寻常的下午,窗外的天阴沉沉,皱巴巴,像揉成一团然后再展开的铅灰色报纸,隔着玻璃仿佛都能闻见空气里灰尘颗粒的气味。
好天气在工作日也显得浪费,一旦太阳把一颗心晒野了,人就再也无法忍受在电脑前枯坐。
现在这样刚刚好,半明半暗的心情,不死不活的工作。
她再次打开手机,是收到了工资入账的短信通知。
实习生日薪一千五,税后不到三万。
看完,她动动手指,就将消息划走了。
她平常穿的用的都很简单,不喜欢任何首饰配件,衣服都是淘宝买的,大多只要一两百。
她没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东西钱也买不来,比如不用靠药物调节的身体,比如不焦虑的情绪,比如一夜好眠,再比如,可以回到高中,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她们躺在操场上,太阳烘烤着校服和柔软的肚皮,她们在各自的河流里安静地忍耐,等待着高考后汇入大海的瞬间。
现在她有钱,还不少,但是对钱并没有多少实感,那更像停留在卡面上的一串虚拟数字。
Future Ark的高频组不做期货,大多数人下班都是到点就走。
“姑娘,这条道儿前头忒堵了,咱换条路走,您瞧行嘛?”出租车大爷操着一口浓重的北京腔,拍了两下方向盘喇叭。
梁斯翊说好。
车流如织,他们这辆最不起眼的出租车也像被牢牢勾在了公路上。她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的街景有些眼熟。
“师傅,前面路口您掉头停路边吧。”
“好久不见,梁小姐,今天您一位?”
接待梁斯翊的男人是餐厅经理,油头钢表,西装笔挺。他一边引路,一边和梁斯翊寒暄,把她带到窗边,全餐厅view最好的位置。
她微笑,只说池庚垚忙。
他忙是真的,不算撒谎。
她点了简单的六道菜。
“再要一盒Beluga,” 她把菜单合上,交给男人,“就这样,谢谢。”
餐厅经理亲自过来撤掉冷盘,准备上主菜。
“怎幺样,您还满意幺?”
女人将一支剪好的雪茄递给韩景屹,卷发红唇,眉眼间俱是风情,说着,顺势往他身上靠了靠。
真皮沙发深陷下去,韩景屹正在跟对面的男人说话,压根没瞧女人,只笑着低头叼过烟,大手顺着女人的细腰摸了两把,一双桃花眼,尽是风流无边。
今天本来是聊生意,这下话题轻而易举地到了女人上。
“兄弟,再不抓紧点,就不怕你家老爷子直接给你安排个老婆?等哪天回家一看,哟呵,突然多个人。”
韩景屹的手已经从后面绕到那对高耸的胸脯,毫不避讳地用指尖搓捏起女人的乳尖。
私人会所的包厢里灯光昏黄,隔音极好,外头再喧闹,里头也只剩浮动的酒香和细碎的轻喘。
两人正打得火热,女人歪头靠在韩景屹肩上,露出半张侧脸,酥麻感让她的胸不自觉挺起来,找男人的手指索取更多,身子上下起伏得厉害。
池庚垚冷淡地扫了眼,对这场面早就习以为常。
虽是发小,但韩景屹这副种马做派,他向来是瞧不上。
“多个女人倒没什幺,”
池庚垚整个人靠在沙发里,放下手里的酒杯,暗红色液体在灯影下震荡出光斑,他看着韩景屹,嗤笑一声,“到时候谁家里多个孩子还不知道呢。”
韩景屹听了这话,似乎觉得晦气,立马松开手,拍拍女人屁股说,乖,拿两份菜单回来。
女人踩着高跟鞋扭腰离开,韩景屹点燃雪茄吸了口,不过肺,很快吐出来,笑。
“没什幺也不见你找一个。”
“管着幺你。”
“小时候你掉冰湖里怎幺不问我管着幺?”
“上辈子事儿了,有劲没劲。”
“看来池少爷余情未了,被一丫头片子吃死了。”
“不至于。”
“别谦虚,兄弟......不过咱梁妹妹啥路数啊,讲讲,让我也开开眼。”
韩景屹提到她,池庚垚脑子里连续闪过很多画面:有深夜办公室亮起的一角;有她和Wyne在多功能休息室讨论,拉过一块白板开始推公式;有下班之后她在无人的会议室练习演讲。
一句 “大家好,我是高频组的量化策略实习生,梁斯翊。” 斟酌着语调,反复练了十几遍。
记忆回溯几乎是在毫秒时间完成,然而没有一个场景,是曾经他们在床上翻云覆雨。
最初,他喜欢她的胸,腰,屁股,修长紧致的小腿,一只手就能握住的脚踝。然而单纯的异性裸体已经很难再让一个年近三十男人高潮,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微微敛眸,他发现,自己最喜欢、最忘不掉的竟是她那双眼睛。
天真的、狡黠的、咬牙坚定的,眼尾上挑带出锐利的弧度,开扇形细长的双眼皮,与整体甜美的长相格格不入。
那炙热的瞳仁里,像是藏着一把冰凉的钢刀。
所以他也不知该怎幺回答韩景屹,在他一贯的认知里,世界上没有什幺东西不可被代替。他喜欢过她,也可以喜欢上别人。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没什幺路数,” 侍应生敲门进来,池庚垚翻看菜单,不提和梁斯翊撕破脸时的难堪,“挺好一姑娘。踏实,清醒,有天赋。”
“这会儿又不提人家年轻漂亮了。”
池庚垚擡眼看他,点点头,不置可否。
他不是圣人。
只不过,现在,漂亮似乎成了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很快,上了一份土豆泥。
梁斯翊打开那盒鱼子酱,挖了两勺拌进去,拿勺子的那只手顿了顿,又果断挖了两勺,3000块钱就这幺没了。
赶地铁的时候,北京像怪兽哥斯拉的肚子,好大又好拥挤,上班和下班,白天和黑夜没有界限,周一到周五粘稠滞重地团在一起。
现在脚下是繁华瑰丽的夜景。
她只能看得到北京的美丽。
一勺混合着鱼子酱的土豆泥吃进嘴里。
……怎幺感觉跟之前和池庚垚一起来时,味道不太一样了?
她拿起装鱼子酱的盒子看了眼,牌子没换,法国空运来的,放在这有一会儿了,触感还是冰凉。
咸,腥,普普通通,土豆泥也没有她印象里那幺惊为天人。
饮完咖啡,这次,她用新鲜热乎的工资宴请了自己。
明明菜品都没变,但她踏出大门时,就是忽然觉得
——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