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裎之眼

他把原本属于“波奇”的饭放到微波炉里转了一会儿,拿出来凑合塞进肚子里。虽然有一种鸠占鹊巢的别扭劲,但是他更不喜欢浪费。

夹了一株发黄的菜心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杨还的心情又复杂起来。盐放少了。米饭水也放多了。这显然不是徐梦之口中“阿姨多做”的饭,毕竟没有人会花钱雇人做这种新手也不会做出来的糟糕餐食。

想起那块创可贴,杨还意识到自己太没有眼力见,当时就该直接把饭盒给扔了。

维修工很快就来敲门。杨还开了门,是一个拎着工具包的小伙子,跟杨还年纪差不多,精神面貌很积极。

杨还正要转身拿拖鞋,维修工从包里掏出鞋套:“没事,先生,我们有自备鞋套。”

杨还带着他来到厨房检查了水箱,又去洗手间检查了洗手池和浴室的水龙头。

“只有厨房的水有问题?”维修工蹲下身去摸水管,“洗澡时水的颜色都正常?”

杨还在他身后点点头:“只有厨房,其他地方都没问题。”

“那奇怪了,我看也没什幺东西堵住啊,下水正常,整栋楼的排水系统也没有出问题……”

杨还没有追究下去:“我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维修工站在门口脱鞋套,突然想起什幺似的转身:“先生,其实您可以试试装一个滤水器……”

这一转身,工具包碰到了门口的穿衣镜。镜子大却晃,抖了抖,脸朝下摔得粉身碎骨。

杨还只是被吓了一跳,维修工却开始脸色发白,哆嗦着声音给杨还鞠躬道歉:“对不起!这个镜子要多少钱啊?我会赔偿,请千万不要投诉我!”

杨还赶紧好言安抚他:“完全没关系的,没有哪里受伤吧?”

反复强调镜子的事没关系,杨还送走维修工后,接下来便找了一副电工手套,开始收拾满地残骸。

玻璃碎片没法用扫帚处理,不如用手捡。捡着捡着,杨还发现镜片与镜框的衔接处,有一点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捡起来看,才发现是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监控。

这是杨还在家里发现的第四个监控。第三个是在房间发现的,第二个藏在客厅吊灯里,最开始那个,则明晃晃露在外面,日夜亮着红光,美其名曰“防盗杜绝隐患”。

他没有打算报警,也没有觉得害怕。其实他甚至算不上惊讶,即便知道“凶手”身份,也没有打算发泄情绪或者做出任何反抗。只是他着实没有意料到,就算自己已经成年、快要大学毕业了,朱薇还是不放心自己,要以安监控的拙劣方式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好在杨还早已习惯了,这倒是最幸运的部分。

框架仍在,一地的碎片却难以拼凑完整。他把框架扶回原来的位置,捡起那一颗闪烁的眼睛,拿胶水粘回原来的位置。

收拾完狼藉,杨还拿着保温盒去洗手间洗——毕竟厨房的水上红色。往碗里挤了几滴洗洁精,他拿海绵去擦内壁残留的污渍。大片白色泡沫如同海雾一般在水面上升起。

洗着洗着,白色的泡沫颜色慢慢变深了。杨还把手从水里拿出来一看,才发现虎口有一处玻璃划痕,刚刚没有注意到,现在已经被泡得微微外绽。

他没有在意,拿水冲干净,贴上创可贴后继续洗碗。但是就算伤口已经不再往外冒血,碗里的水却全是红色的。

看着从洗手池水龙头流出来的血红的水,杨还感到头脑嗡嗡作响,像是一阵潮涌堵住了气管,让人呼吸困难。

-

杨还匆匆穿梭在灰色楼栋间。他从一号楼走到五号楼,再走上四楼。晚春升温很快,让他的衣衫汗湿一片。他紧张时就会出汗。

这一次不出意外还是先碰见了徐梦之。他正从李兰舟的办公室走出来,神情严肃。看见杨还的一刹那,他恢复了轻松的模样,擡起嘴角:“又见面了。”

杨还鞠躬:“徐老师。”

几次下来,杨还得知徐梦之是油画系的副教授。他今天没有穿灰西装,换成了黑色,依然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要来我办公室坐坐幺,”徐梦之指指李兰舟办公室,压低声音,“一个建议,现在不是拜访的好时机。”

虚掩的门缝里不断漏出谈笑声。杨还点点头:”好。”

徐梦之的办公室四人一间空间宽敞。周围还有其他老师在办公,杨还坐得有点拘谨。徐梦之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去给杨还倒了一杯水。

杨还瞥见西装内领的logo,略略吃了一惊。Loro   Piana轮流穿,这不是一个普通大学老师可以承担的消费。

徐梦之挽起袖子把水放在杨还面前,露出手腕上是一只百达翡丽,大概是鹦鹉螺系列。这只鹦鹉螺表盘是黑的,表带也是黑的,很低调,但是让人无法忽视。

杨还还在美院附中读书时班上有个公子哥弄丢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叫嚣着要让班上每一个人搜身,硬是把事情闹遍整个学校,鹦鹉螺的照片在班级大屏上挂了好几天堪比流动广告——后来在书包夹层发现了鹦鹉螺的下落。

“杨还,对吗?”徐梦之在杨还对面坐下来,露出令人安心的亲和笑容。

“对,杨还。”杨还不记得自己有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

“杨还,”徐梦之的食指轻拨着马克杯的把手,笑眼注视杨还,“表不错。”

杨还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表。那是朱薇给他买的一支三千出头的黑武士,某次考试前朱薇为了让他方便看时间顺手买的。

“谢谢,只是妈妈随便给我买的而已。”意识到徐梦之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杨还这声谢谢说的有点尴尬。

“你妈妈的眼光很好,她策的展我都有去看,陈康在UCCA,包括吕艺在纽约那一次,都很棒。”

“您认识我妈妈?”

“不,但是我上过杨老师的课。大家都觉得他很令人尊敬。”徐梦之笑眯眯的,“我没有认错人吧。”

“没认错,”杨还顿了一下,“杨晓风是我的父亲。”

徐梦之微微偏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吃惊——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像是为了配合这一巧合的出现而进行了得体的表演。

“你还很小的时候,杨老师把你带到工作室过,大家都抢着抱你。”

“这样啊。”杨还有点脸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那您应该比我更熟悉他。”

他在徐梦之手边看到了一盒硬红万宝路。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和李兰舟抽同一种烟。

“比起我,兰舟当年倒是和杨老师很亲近。”徐梦之的笑容更深了一分,“但是,据我所知,兰舟确实没有开放招生名额,他身体不太好,也忙着展览的事。就算你成为了他的学生,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和他相处,他只在提交作品和论文前出现。”

杨还说:“您和他看起来关系很好。”

“李兰舟是我本科的同学,我们也一起去法国留过学。”

杨还的话让徐梦之看起来很愉快。

“时间真快啊,没想到杨老师的儿子都长那幺大了。”他很快欣慰地笑起来,流露出属于长辈的那种目光。

“杨还,其实你可以选我。”那种熟悉的亲切笑容再次出现在徐梦之脸上,“我可以轻松地帮你申请十万以上的创作资金。你的作品可以在我名下的每一间画廊展出,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任何你感兴趣的艺术家认识。要是这些你不满意,也可以提出其他要求。总之,我可以把我所有的资源都给你。”

杨还微微捏紧了扶手:“但是您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画画。”

“我说过了,我很尊敬杨老师。”徐梦之展示的亲切一丝不苟,“当然,我也很欣赏你。你看起来和杨老师很像,一定也很优秀。”

款待结束,杨还走到李兰舟的办公室门口,谈笑接近尾声,隔着门就能听的一清二楚。

“兰舟,那我们说好了啊,下次我孙女来学校了安排你们见个面!”“没问题,您到时候叫我就成,随时恭候。”

门被打开,一个干部气质浓厚的中年人走出来,手上提着一只熟悉的木质茶叶礼盒。

杨还镇定自若地问好:“校长。”

校长和蔼地点点头,李兰舟完全没有表现该有的尴尬,扶着门,目送校长离开,笑容像掉电一样渐渐消失。像没看见杨还一样,倒回办公桌后,显出死气沉沉的真身。

他穿着一件像是睡过头后随手从衣柜里抓出来的起球开司米开衫,比之前整洁不少。沙发前的景象今天也有所不同,难得盖上了一块布。揉了满地的废纸被赶到角落,无序堆放的画板被摞成一堆,颜料凌乱扔在地上,有几瓶没盖盖子,有几瓶倒出一半,也是一副好景致。

杨还敲了敲门:“教授,我可以进来吗?”

李兰舟无法再无视杨还了。他颇感烦躁地叹了口气,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你不用再来了。我很忙,没有精力带学生。你要说就去和校长说。”

“我大概了解到,您近三年内没有接国家项目,只有筹备中的个展和群展。下半年有三个青年学术会议的评审。如果没有精力,我可以帮您做所有我能做的事”

杨还说完,又补充,“再说,您要是不愿意,我和谁说都没有用吧。”

李兰舟的表情越来越暴躁:“你一个人自顾自在那边说什幺?

杨还退了一步,不再一味地提要求:“您至少看一下我的画。”

“不用看也知道是什幺样的作品。”李兰舟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手指啪啪啪敲打着键盘,语速也越来越快像是机关枪,“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最喜欢制造千篇一律的垃圾来强奸他人的眼睛,最喜欢自我感动伤春悲秋拿来当素材……”

“难道是因为我父亲?”杨还冷不丁地打断他,“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才无法收下我吗?”

李兰舟的眼神从电脑屏幕前短暂地转移到了杨还身上。他的办公桌和徐梦之截然不同,乱得昏天黑地。除了档案袋和打印出来的表格,还铺满了凌乱的写生手稿和几本抢眼的时尚杂志。

“你父亲是谁?你和你父亲是谁,你为什幺觉得我会关心这种事情?”他语气平板没有任何起伏,“明确告诉你,就算来十次一百次我也不会同意的,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走出办公室,然后不要再来了......”

话没说完只听见“啪”一声,杨还不知何时已走近他身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距离他不过咫尺。

“我会一直来,”杨还丝毫没有打算躲开眼神,正视着他:“您不答应,我就一直过来。”

“我什幺都能做,请收下我吧。”杨还说,“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什幺,但是一切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我都会竭尽全力为您去做。”

他重复了一遍:“无论什幺。”

办公室内一度很安静。李兰舟擡擡手指:“把门锁上。”

杨还照做。当他转过身,李兰舟已经盯着他,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内心警钟大作,但杨还表情没什幺变化,也没有动弹。

“你自己说的无论什幺都做,这就怕了?”李兰舟微微偏了偏脑袋,这个角度显得他很刻薄。

杨还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李兰舟冷冷地盯着他,重复了一遍:“把衣服脱了。”

杨还低下头,然后很干脆地脱掉了灰色套头衫,叠了两下放在脚下。里面剩下一件黑色背心,他三两下又从头顶扯掉了背心,放在套头衫上面。

“谁说只用脱上面了?”李兰舟皱了皱鼻子,“全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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