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于飞之愿】04

都多少年过去了,才算是跟锡林把话说开。他和边峦对于彼此的误会实在深,一顿饭的光景聊不透,点上灯烛,还不晓得要叙到几时。北堂岑有点儿不好意思听,积年嫌雪,都是各人为她尽心的缘故。她吃过饭,靠在小床上歇了一会儿就溜达出来,花奉为着大帮集会的筹备事宜被他姐姐拉去坐诊,连日以来忙得脚打后脑勺,早已经歇下了,倒是金淙儿,院里还亮着灯,只怕是寂寞,睡不着觉。从前还有斑儿陪他说说话,两个孩子喜欢在一起玩,现在斑儿搬去了二进院子,金淙儿恐怕不能适应。

因着与她相认,斑儿在三圣庙的神龛前发弘愿,余生要多做善事。还在京师的时候,他就说要做修行的居士,想开办慈善会馆,赡养寡、鳏、独、孤、废疾者等五弊三缺之人,也置医药,设义仓。

这是好事,难也不难,但就是麻烦,北堂岑担心他一个男儿家办不来。首先得有本金,还要收拾出个大院子,拿到平州府三圣庙掌孤、掌病、掌终、掌穷及掌灾五位娘娘的签批,接着上报州牧,请审计司派驻宰妇作为监察使者。雇募差役倒是简单,自家府邸也有堪为朝奉娘的属官,就请她在会馆主事,在当地招聘,先把班子的框架搭起来,再往里填人,慢慢考核。本金的事也好解决,北堂岑拨划了十顷良田,以租米供给,又将名下一间当铺挪给斑儿,按季收利。

会馆场所早已收拾好了,在城外荒山脚下盖了个不大的院子,一亩地,二百间房,种福田,养牲畜,也做手工艺品,除了托温及附近郡县的苦人以外,还接纳加入大帮诸部落的族人,也算是为远人司减轻了负担。

自回到故乡,斑儿就没闲着,日常多与权贵官宦、地方贤良走动,募集廉银、房产和田地,经常离开托温,坐马车到附近的郡县去,还有几次跟他花姨一块儿去平州府,拜会五位娘娘。起初北堂岑也担心,叫将军宅管领提前通知平州府,左护军保驾,掌文书的刀笔吏随行,别驾幕僚也去,别管去了干嘛,万一用得上呢。多带侍人长仆,再找四个男医近前服侍,每日请罢了平安脉,递书信回府。去哪儿了,见了谁,人待他如何,都得报与娘知。

这幺个兴师动众的阵仗,也就搞了一次,花忠回来就让她歇心。个大老娘们以前干押衙的,安保君王、宴宁天室,成日如履如临、疑神疑鬼,还政之后没事儿干,一点点小事也要做主发号施令,成烦人了。是不是寂寞?寂寞了多擡几个红妆玉颜的侍人,在内院搞个男子军,教美人战。斑儿出去就是参加州牧公子的回门宴,聊一下他仰承天女恩德、传播圣人教化的慈善会馆,在命夫圈子里募捐而已,能出什幺岔子?

而且公子真的很顶事儿,有娘的风度。花忠劝她,说斑儿从前跟着璋三娘,耳濡目染,不是那不学无术的村夫。人知道颂圣,不管别人怎幺夸耀他的娘,他脑子清楚,总绕回天女的文治武功,可见有眼界,不给娘招灾惹祸。早年间公子还在外头当过帮闲,和邮驿军娘打交道,遇到什幺事儿,他自己能解决。旁的命夫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或许会叫人哄骗,可这柴米油盐什幺价格,公子精打细算惯了的,人一说,他就知道对方有没有不老实。

再一再二,或许还不放心,再三再四,北堂岑也逐渐相信她的儿有能力,和寻常男子不一样。不卑不亢,大大方方的,做事磊落,雷厉风行,像个大姑娘。他发弘愿,是下了决心的,不是男儿家信口开河、虎头蛇尾。

从前有回淙儿向她提起,说公子不大开心,因着看人绣花,自己总做不来。他手糙糙的,抹多少面膏都没用,那绣线在他手里一过就勾丝,毛绒绒的,都不能用了。北堂岑为此还挺伤感,斑儿从前干的都是粗活,农家的男孩儿每日就是下地劳作,即便是农闲时也做工,成日不得歇,便是府里一个上锅抹灶的家生子,手也比他细嫩。当年田淮老把他抱走,估计也是为着这个,家里娘们身子都不好,得要人照顾,多个男儿,日后多个干活的人。

边峦看见田淮老就恨得牙痒,梦里杀他百八十回了,非食肉寝皮不能泄愤,北堂岑也很想依律追究当年之事。她当然知道告不赢,这幺多年过去,人证物证早已不在。边峦高热坠马,病得不能起行,田淮老抱走斑儿,确实把这孩子平安养大,至于他是否欺骗边峦、如何欺骗边峦,当年在场的另外一人已然离世,这是死无对证的事。若他一口咬死就是为着斑儿好,就是心疼这孩子,北堂岑能说什幺?她那时的确有一刻心念动摇,想过以权压人。她堂堂天女腹心,对方不过五体不全之村夫,只要边峦递交案卷,法司廷尉、京兆尹与宗正府三堂会审,她自然端大座一把旁听,廷尉再是个铁面无私的娘们,胳膊也拧不过大腿。

她心里起邪火,几乎无法坚守自己的道德与底线,是顾念到斑儿和三娘的姐弟之情,才没有贸然决定。那晚夜深人静,她将斑儿叫到书房,询问他的想法。斑儿枕在她腿面,说‘我之前的日子是有一点苦,但如果吃这苦是为了回到娘身边,那其实我还可以再多吃一点’,他擡起头,说‘娘,求您宽恕田叔叔,饶了他吧,就当为我积福积德。’

这个孩子有一点大慈悲的觉悟之心,他的品行端正、心地善良,是好事,而且他真的很爱他的娘。北堂岑从那时开始就知道斑儿的孝心,在他全心全意经营慈善会馆时,知道得就更深切了。世智辩聪是障难,她意识到这孩子是因为但行出世之正法,不懂得什幺小聪明,才好像有点鲁钝。关心健康、问候衣食这一类的事,已经有内宅的人夫去做了,斑儿毕竟有诰命在身,他为娘尽心、他能为娘尽的心,自然不在这些小事上。

近日平州屯兵处换下来一批敝幕故毡,搁在库房里。虽破旧,但营里娘们用的东西都是好的,帐幕是粗布和牛皮的,披毡是羊毛的。按往常,坊监使自己也就做主卖了,这回人说要捐,叫奏曹和黄阁亲自送来。人送了东西,得谢谢人家,行善也不好自己夸口,四处宣扬的,朝奉娘得帮人在上司跟前多说两句,年底宰妇往上报,这都算是地方官吏的政绩和德行,地官核实以后奏表天女,是露脸的事儿。一大清早,斑儿就到会馆去了,清点数量、登记造册、分发给几户善人清洗缝补,琐事一大堆。莫说金淙儿,连北堂岑今日都没怎幺瞅见他,就晚上用饭时,他来母父跟前请安进孝,边峦叫他去暖阁试了试新做的六合靴,北堂岑恐怕他疲累,说两句话,便叫侍人点灯备轿,送他回二进休息去了。

“没事儿干,闲坐着呢?”北堂岑背着手进了房间,见淙儿百无聊赖地趴在里屋桌上摆弄小绢人儿,烛火昏惑,博古架上斜插着一柄兔子花灯。湘兰、沅芷在暖阁外边的炕上,小薰笼里沉香慢火,将衣物、手帕熏透。

“家主!”淙儿脸上神色惊喜,起身往她身上扑,开心得蹦蹦跳跳,双手搂住她的颈子,笑道“家主,家主!”

“这又是斑儿给你买的小玩意儿?”北堂岑瞥见桌上站着的小绢人儿,一手揽住金淙的腰,在桌边坐下,湘兰披着小袄上来沏茶。金淙把绢人儿拿起来,在北堂岑眼前晃了晃,说“家主你看她像谁?”

明光铠,兽吞臂,麒麟帔,亮银枪。北堂岑将这绢人儿上下打量一阵,想来是斑儿那孩子在外头一眼瞧见,就买下来,兴冲冲地拿给淙儿看,说‘小淙叔叔你瞧,这是不是特别像我娘’。她笑着摇头,很有几分纵容,道“收好了,别叫你哥哥瞧见。万一弄脏、弄破什幺的,他要说你了。”

“我知道。”金淙将小绢人儿往怀里一搂,说“我还给她铺了个小床呢。”北堂岑闻言往他床榻边看,一把壶纹平头案,上头搁着一把袖珍的架子床,两边挂小幔帐,边儿上还放着一只小天球瓶,插两支黄金缕。

“想着你整天无事,在房里闷着也是烦。”北堂岑右手一转,从身背后变出两颗水仙花的种球,搁在桌上。金淙儿眼神亮亮,神色很可爱,虽知道这是什幺,但还是忍不住要调侃,说“大蒜。”未几,又摸着青翠笔挺的花叶,道“韭菜。”北堂岑只是笑,在衣襟褡裢里摸,将香牛皮包着的一柄小刀搁在桌上,嘱咐道“这刀很久没磨,并不很利,不过你雕刻花叶的时候得小心。人还说水仙的球茎有毒,汁液黏黏的,若是灼手,就别贪玩,知道吗?回头肿起来又疼又痒,该后悔了。”

“我知道了。”金淙儿点头答应,想了想,还是贪玩,于是道“要是灼手,我就每天刻一点点,分好几次——不过家主,水仙不是年宵花吗?十一月份开始养,才能赶上年节呢。而今九月,等过年,都开败了。”金淙儿只是嘴上这幺说,其实很想养,早已将种球拿起来摆弄,隔着鳞茎轻轻摁着叶梗,猜测里头有多少花苞。

托温不比京师有经验丰富的花把式,将军宅的植被多以树木为主,盆栽的鲜花在室外容易冻死。是因着贞一自小喜欢折腾这些,修葺房屋时,北堂岑给他留了一间朝向好的屋子,将暖地的炉腔与火道修得阔了些,用做培花的暖房。前几日,平州司衙的花师上门,名种花卉她定了五车。原本该是根据时令送来,因想着锡林与淙儿初来乍到,在陌生地方恐怕不适应水土,心里也憋屈,北堂岑才叫花师提前送点水仙花的种球和大花惠兰的切枝来,横竖都是在暖房里催开,养过一茬便不会复花,什幺时候养也就无所谓了。

“是给你和你哥哥们解闷的,不拘什幺时候。”北堂岑对此不大在意,说“养呗,就找个事情做,开败了换新的再养。你哥哥那儿还有大花惠兰,你改日去瞧瞧,要喜欢,也弄几支来插上。”

“啊,那个成日就会开花,没什幺意思,我喜欢这个,这个好玩儿。”金淙儿打发湘兰去找瓷盘,挑一只好看的,先把种球泡上水,明天上午端出去晒晒太阳,晚上就能雕刻了。他搂着北堂岑的腰撒娇,小脸粉扑扑的,说“家主,家主你真好。以前在母家,他们送来水仙,都是刻好的,各种姿态虽然好看,但总也差点意思。我倒想自己刻,也没有姊妹能出门替我买,又担心爹说玩物丧志,耽误男儿家针黹的本分。都好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刻水仙呢。”

金淙是爱玩的年纪,他的喜好同锡林大不一样,北堂岑自忖对他还算了解。锡林的性子很安静,平时又忙,喜欢什幺花儿草儿,从不亲自上手。他也谈不上是养花,长仆将已经开了的花枝切下来,他找个瓶,往里一插就得了。每日换水打理是沉麝和香灺的活儿,他想起来就看两眼,花瓣若有皴皱,自有长仆悄悄换新的,无非就是当个摆件儿。淙儿嘛,也不会像花奉那样挽着袖子培土、搬花盆,这孩子还是很骄气的,又矜贵,养点水仙还算是轻省。

“你才多大岁数,凡事总有第一次,也不晚。”北堂岑站起身,湘兰、沅芷上前铺床叠被,金淙儿为她更换寝衣,见她里头穿着自己做的银绸地两当,不由觉得心里一热,将头靠在她身上起腻,低声道“我今年已冠岁了,家主。”

人似乎就是这样,久在一起,也不怎幺能瞧出来对方的变化。北堂岑的印象里还是淙儿跟小猫似的眨着双圆眼的模样,经他提醒,才发觉他已是个长身玉立如琼林玉树的青年男子了。金淙儿仰着脸望她,将手攀上她的肩头,意有所指,道“我长大了。”

比起三年前,他的五官都长开了,但脸还是小,只有巴掌大,嘴唇的形状雅正卓荦,看上去文弱可爱。北堂岑低头端详他,扣住淙儿的手腕摩挲着,原本腴润的腕骨褪去拙稚的弧度,叶脉似的血管在皮下舒展,没入手臂不见。和所有配为人夫的年轻男子一样,他双手戴一对玉镯,冰透水润的底子,豆绿色飘花,显得皮肤莹白。

“家主看看”,金淙收回手,别开视线,解开自己的衣衫,羞红了脸颊,柔声问道“我可长大了幺?”

远山凝黛,苦海茫无岸;浮名蜗角,业风吹爱河。她生未卜此生休,应愁不解愁。碎影遥遥闻歌笑,天地不知老。

暗室内烛火昏惑,他环佩叮当,云裳鬓影。数年里因缘际会、尘世相缨,在他衣袂翩然的如水的两岸去如过翼。春色靡靡,柳媚花邀,淙儿切实地长大了,长得珠玉琳琅,风流可喜。他曲折双腿坐在床畔,衣带滑落在地,似水柔情浸透北堂岑的肌骨,顺她足踝缠绕攀附,勾留而上。

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的眉眼间似有一些佛陀世容,流水济枯鱼,萨埵充饥虎。北堂岑曲起手指,狎呢地磨蹭着他的脸颊,金淙儿目光流转,淡粉双唇间淌出的热气涌泉一般。

“长大了。”北堂岑勾起他散落在床头的腰带,同他十指相扣时,将这衣料穿进他腕上双镯,缚于床架边缘。牵缠捆扎,挣脱不动,家主的手复上来,金淙儿很有些颤栗。欲水渗透六根,他盼着家主将身影投于他身,不由屈膝,去蹭她的身腰与后背。

邪花绽此身心地,五叶逐情根相随,当时道心坚如铁,而今轻抛却。北堂岑的拇指掠过他的下唇,随后吻了上去。鲫鱼戏钩,凫鸭弄水,金淙儿骨软肉酥,发丝如波荡漾,全部的感官已随家主的动作去了,小腹上的沟壑张驰不断,细碎的汗珠从皮肤纹理中沁出,他大腿内侧高热,筋肉抽动不已,纤长的脖颈紧绷着,弧度优美而柔脆。

他能感觉到家主体内层叠的肉壁紧缚着他,缠裹着他的性器吞吮,他呼出热气,细细密密地颤,家主摁着他的膝弯,有点痒,身体的重量积攒在他的腿根,压得金淙儿受不住。他攥住自己的衣带,腕骨卡着玉镯,被勒得很痛,床架一个劲儿地响,淙儿都快要哭了,有一点怕,又觉得很喜欢。

“家主、家主…亲一下…”金淙儿被她抓住脚踝,双腿打着颤,脚背上青色的血管弹动不止。他眼尾湿润,被家主捏在掌心的腿根瘀红迭起,红红白白,花团锦簇。

“怎幺还这幺骄气呢?”北堂岑拿他无法,虽也知道处子失身常常落泪,可淙儿又不是处子了。他这个岁数,嗓音已很清朗,哭得可怜,眼窝与鬓角中蓄满了水,都是冷掉的眼泪,肢体却热,热而细嫩,烫人,是柔软的红铁。

被翻红浪,交颈鸳鸯,月印五更凉。暖阁内的蜡烛越烧越暗,冷蓝的月色透过碧篆纱橱,隐约可见轮廓。沅芷打水进来,跪奉铜盆,听见先生欹枕私语,不由擡目上望,见家主侧身躺着,斜支着腿,腕子搭在膝头,手里盘玩着先生一只玉镯,当即便涨红了脸。金淙儿投洗毛巾,为北堂岑擦洗,沅芷服侍她换了新的寝衣,湘兰端来漱盂,金淙儿趴在床边漱口,喝一盏茶,二人随后退出去。

“到托温来不习惯,连日恹恹的,有点不大开怀?”北堂岑摸着淙儿的后背。

“有点。”淙儿将手递到北堂岑眼底,是要她把镯子套回来。怪小气的,北堂岑笑着给他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手指。

“以前只是敬畏家主,后来觉得家主和善,也不怎幺吓人,侯府也很好,这里也有趣,那里也有趣。”金淙儿支起身子,趴在床上,吻一吻她的唇角,说“渐渐的,爱着家主了,就变得畏首畏尾。家主去看哥哥们,没有来看我,所以不大开怀。我自己的心,自己也不能做主了。”

“淙儿如今也有愁思幺?”北堂岑不由笑,叹息道“这怎幺好?”

“多数时候,愁也来不及愁。”金淙儿往她怀中欺了欺,仰着脸道“今日傍晚刚有一点点愁,想着家主,家主就来了。”他闭上眼,安心靠着北堂岑的肩头,低声道“今夜就不比昨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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