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帮集会回来,托温也算是入冬了。一个多月,喜事接二连三,家主戎马半生,陛下感念其劳苦功高,再度为她进爵,加十三字荣衔。公子于承恩观发心布施,行善积德,修德延贤,奉养老幼,以应玄远天道。
国妇府思报天女鸿造,竭力赞襄盛业,造福乡里,育婴堂、居养院、六疾馆与孤独园都仰承陛下恩慈得以开办,为的是颂扬圣人教化,逋远边陲同沐恩泽。此事上达天听,陛下御笔亲书文稿,命匠人将显国妇正度三代功绩刻石记载,立于承恩观前,谓之‘功劳碑’,各州县三圣庙中孤女及从军死事之娅孙,凡登涉仕路、于朝廷有功绩者,可冠大姓北堂。
四十来天大操大办,先是迎侯圣旨,又备冥财告祭,而后接连十天升迁宴,不过闲一二日,又有绣使飞马报信,要显国妇换朝服、府上命夫按品大妆,乘大轿往平州府,迎接功劳碑。
追加封予爵位土地是无上恩荣,典礼隆重,事务繁杂,耗时又久。国妇府中祭祀、宴饮、人情往来已是应接不暇,家主又十分器重公子,为他在慈善会馆另辟场地,大排三日筵宴,亲自到场做东,是摆足派头给公子作脸,让人都知道他圣宠优渥,奉旨修行,御命在身,娘疼娘爱,不是寻常男子可比。府上言笑鼎沸,人人喜气盈腮,谁料这幺一来二去,倒把大房给累病了,从平州府衙回来的当夜便起了高热,再想强打精神迎来送往,也不能够。
“大哥哥就不要操心别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安心将养。”花奉收起脉枕,开了药方,叫下人抓紧去办。齐寅病了,梅婴也着急上火,怕小侍子不够周到,贻误了他家先生,遂披上大氅,叫人打伞,冒着如席的大雪亲往东厢去煎药,不让茶房插手。
“人都说你有大才,是个医娘,同外头那些男医不一样。我听你的话”齐寅说话时有些气喘,喝了两口茶,靠坐在床头,叹道“只是天恩浩荡,先写钦文、刻石碑,又将咱家的姓氏作为荣宠颁赐,这样的喜事,我怎能不再上表敬告先妣呢?按惯例,年前的祭祀我得操办才行。”
虽说花奉平日里常吃齐寅的醋,可到底医者仁心,看他病痛,也觉不忍,忙安慰道“姐姐现在也不爱折腾,说连日锣鼓喧天吵得头昏,想和大哥哥商量,说除夕和元宵干脆就从俭。至于供祭的表文,也问大哥哥的意思,要幺趁着年节,让边哥哥领着公子及成惠侯府的命夫男眷们在承恩观告祭,要幺待明年入朝谢恩回来,清明时节外出踏青,在三圣庙里由娘娘们主持。家主也累得很,不想办了,说先妣有灵有应的,舍不得劳碌女婿。”
“你这幺说,我心里好受了不少。”齐寅正需要的是这样的安慰,听了不觉也有些精神,斜支着额角道“那等梅婴回来,让他去找边哥哥商议。哥哥觉得怎样合适,就怎样来办——家主回来了幺?”
“晌午时回来的,困得头重脚轻,说要睡会儿。估摸已经起来了,再有个一盏茶的功夫,就该赶着来服侍大哥哥了。”花奉笑着答话,坐在桌边提笔书写食单,为齐寅搭配这几天的膳食。
“服侍不服侍的…以前也病过,头回有她在跟前,我还不习惯。”齐寅出了会儿神,道“在淙儿那里吧?”
那个金淙儿是个不识人的小悍货,霸住了家主吃独食,旁人沾不上他一点儿光。花奉瞧着,觉得很不顺眼,又担心齐寅病中多思,知晓了心里难过,才刻意没说,却不想他提起了。
“我和我姐姐打小儿在卫所长起来,经常和家主一起玩儿。家主就是喜欢犯懒,吃饱了打盹,每天中午一个时辰雷打不动,这才养气血呢。以前边哥哥照顾她无微不至,她要睡午觉,往床上一仰,连鞋袜都是边哥哥帮她脱,拿个薄毯裹着推到床里头,她都已经睡着了。”花奉思忖片刻,心思有点活络起来,还是那副劝慰的口吻,道“大哥哥平日主持家事,膝下还有小世女,边哥哥的岁数大,又有公子常在跟前尽孝,同家主早就不是少女少男时那般要好。我嘛,从过了门子就时常自愧,二进院子里住的到底是家主的同袍姊妹,那些夫婿侍人、三翁六舅信得过我,有什幺小病小痛,常到小抱厦找我瞧。我自然没有二话,家主也体谅,怕我劳碌,可这样一来,我为人夫的,侍奉妇姎的时间却不长。哥哥们我自是不敢比,可连淙儿弟弟都比我尽心,而今有他在家主的跟前,大哥哥也能安心养病了。”
怎幺安心?齐寅别过脸去。也真是没意思,他浑身酸痛没力气,病得难受,花奉和梅婴都是被他拖累了,连日耗在他的屋子里,都没有和正度说上两句话。边哥哥也是,因着他如今不顶事,又要静养,才和公子一道扛了应酬官眷的担子,下榻成惠侯府已经好几天了。起先,齐寅是想着正度跟前不能没人服侍,且金淙儿年纪小,太正式的场合不能应对,才让他占了这个巧宗儿,现在倒好,还得谢谢他了。
“你这个话说得就不对,打根儿上错。家主重情义,却不能失官体,你待二进院子的夫婿们上心,是为家主的同袍分忧,全了她的姊妹之情,这才能让我安心。”齐寅伸出手,花奉到他的床边坐,他搭住花奉的膝头拍了拍,道“你罗生姐姐后来经了那幺多事,卧冰饮雪、餐风露宿,都是寻常。她将旧事渐渐放下,心里舒坦,怎幺着都舒坦,裹敝毡可以,盖锦衾也行,觉得自在就是了。她连这都不挑,旁的事情更无所谓,重要的是有你这样知心的旧人在身边,能过得日子。”
“大哥哥未免也太擡爱我。同家主有一点幼时的情分,就算得上知心的旧人,那大哥哥同家主便是相思树、连理枝了。”花奉调笑着将两根食指并在一处“大哥哥务必得要好好养病,这身体倒不全是大哥哥自己的,还有咱家主的一多半儿在里头。”
若非为了齐寅能尽快好起来,花奉才不说这话,真膈应人,不过能顺带踩一脚金淙儿,他也算是豁出去了。齐寅这会儿正纠结,低头捻着指甲。
那晚边哥哥同他说的话,齐寅都记得很清楚,边哥哥说‘我和岑儿能走到今天,有一半血亲的缘故。当时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我母亲那一句将我挪回本家防嫌的话,把我和岑儿都给唬住了,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面,所以不管不顾,说什幺也要在一起。但岑儿她吧,打小儿就有点儿憨,真正懂得女男之情与妇夫恩义,都是在你过门以后。这家里你是大哥哥,不要同我让,从前我就见不得你让,故而生出许多事。人以为是我容不下你,这话其实也不假。岑儿是一家之主,她认定的事,话一出口就是板上钉钉,你谦让推辞自有你的顾虑,可这岂非是驳她幺?你驳她,我不容你。但关起门来商议家里事,若她不许你说话,你不敢顶撞,来告诉我,我讲她。’
为边峦的话,齐寅特别感动,从此都敬服。边家人很有一些风骨在,道法自然,万物生而不辞,养而不可为主。庄宗皇帝早年刑杀惨酷,虽有大造之恩,百世不可以忘,然义理日晦,贞妇节女不立于朝。边家便是如此,强权难改其节,虽皇命而不肯受,既不许论皇朝事,索性请命革职,外放边地,戍守关隘。而后有北堂家坐事,株连全族。
岳母老泰山从千金的执帚婢超拔为裨将,正度她也在边老将军的膝下承恩受教,养到十六岁。是先有边家长辈瞻情顾意,心生怜悯,扶同欺君,有违天语,才有了后来北堂母女戴罪立功,以赎前衍,杀出重围,功成名就。边哥哥是家主正儿八经的娘家人,就也是他的哥哥,教训他两句都不算个什幺事,那是应该的,是长辈应尽的职分。如今齐寅拿边峦当自家哥哥一样孝顺,自然没有二话,尽管脾气还是不大相合,但边峦待他比之从前有耐性,齐寅也不会总那样多心,揣摩他是不是有什幺弦外之意。
恍惚的几个瞬间,齐寅明白外人眼里边峦的底气从何而来。情分与情分间是有差别的,她们姊妹是两具肉身共用一条魂魄,正度和她边哥哥对彼此的关心与疼爱是为人的本能,世间已没有比这更深、更多的爱了。她们不需要朝夕相处,就可以亲密无间,简直如同一位神女的阴阳两面。从前齐寅不懂,而今他也懂了,原来正度也很重视他,虽然和重视边峦不一样,但是她们之间的情分也不是肤浅的、可取代的、日渐疏远的。出身门第、社会风俗,说重要也没那幺重要。正度有情,很多东西早就跳出框架之外了,是他年轻时不够明白。
最大的心结解开了,齐寅也就不太像以前那样忧思重重,总担心叫人拿住个什幺错儿,被取代了位置。且离开京师,不在官眷的圈子里,很少有人讲究他,渐渐的胆子还大些,有什幺不开心的地方也敢和正度说。是卸去心防,齐寅才觉出自己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分明与正度更亲近了,瞧她平日待那些小子、侍人们宽厚体贴,反倒不觉得有什幺,连梅婴也不审视,常留他在屋里说话,齐寅自己都稀奇。
其他侧夫里,花奉是最轻狂的那个,姐姐长、姐姐短,显得比旁人都亲近,可他现在这话就说得很是。娘们不同年纪,有不同需求,正度有些岁数了,喜欢青春年少的男子是正常的事。金淙儿不到冠岁,都还没有成人,大帮集会上那个男部首也才十八。正度要是喜欢年轻小侍子,自然比喜欢这些有家世、有身份的要好。几个小侍子中,若喜欢的是跟他关系亲近的,那就最好不过了。想到这儿,齐寅不由擡起眼帘,看向花奉身边的云卿。
犹不及怎幺打量,香灺进屋来禀,说家主同三爹和梅婴叔叔一道来了。沉麝要去沏茶,花奉微微侧过脸,齐寅心下也已经了然,当即将他叫住,把这活儿交给云卿来做。
“可好点儿了幺?”北堂岑进屋,打起珠帘,将端着汤药的梅婴让进来。他从东厢的水房回来,连披风都还没解,只在廊檐底下掸去了浮雪。金淙儿跟在两人后头,瞥眼瞧见花奉也在,未免感到有些不太自在,小小声地行礼问安,道“齐先生,花哥哥。”
“往里梢梢,锡林。我坐。”北堂岑接了药,挨着齐寅坐下来,把他往床里挤了挤,用汤匙搅散热气,将碗递到他跟前,说“这会儿正好,你快喝,回头凉了更苦。”
齐寅拿她没法儿,刚挪了窝,还没坐得安稳,又被一碗酸苦的热汤药抵在嘴边,不由无奈地发笑,朝后让了些,两手捧住了碗,端在身前,“养病也能急得来幺?都说病去如抽丝,你和梅婴是一样性子,恨不得我明日就能好。”
“这不是美好的祝愿嘛,梅婴若说希望你下个月能大好,岂不是显得他心不虔?”北堂岑说罢了就开始张罗,让云卿别找什幺王府送来的岩茶了,眼瞧着大爹正喝药呢,忙什幺?就他最近喝的茉莉花,沏两盏来。说罢,又打发香灺和沉麝,一个去捧漱盂、洗毛巾,另一个去厨房,问问蜂蜜金桔做没做好,她晌午吩咐的,这会儿还没动静,是现摘果子去了幺?
“夫婿长仆粗笨,进进出出的也烦,还带着凉气儿。我跟前就留了这两个侍人,让你这通使唤。”齐寅捏着北堂岑的指尖,劝道“你也慢些吧,这样着急忙慌,怪闹心的。”说罢又对沉麝道“外头下大雪,你上院儿里找个皮实小子,打发他去问。慢慢的,不着急。”
“你先别管人,该你喝药,你还没喝呢。”北堂岑瞥眼瞧见金淙儿还在旁站着,一擡下巴让他先坐,又瞧见花奉,将他写好的食单拿起来看。
齐先生原本性子就慢,每次喝药还磨磨蹭蹭,若非家主在这儿盯着他,不晓得能挨到几时。瞧他鼻翼发粉,两眼湿漉漉的,还皱着眉和汤药较劲,梅婴笑得直捂嘴,扽了两下家主的衣角。北堂岑顺着梅婴的目光看过去,从齐寅手里将勺子抽走,搁在一旁桌上,“谁这幺抿药,不苦幺?人说将门之下,必有将类,你跟了我就认投吧,一闭气灌下去得了——这也都不值什幺,就是费事些。”
北堂岑擡手将食单递给沉麝,说“你现在就拿去办,往后大爹院里规矩都改,同我那儿一样,吃什幺点什幺,到了月底,把账拿到二进院管领那儿去,现给他结。什幺难事儿?就熬个金桔吃,这会儿了还做不来。”
娘们不懂灶上的事儿,想是误会了,有些不舒坦。齐寅下意识要制止,又觉得正度这般上心,是在乎他的缘故,自己又在病中,也是难得骄纵这一回,便罢了,只给沉麝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光景说话,梅婴不大放心,起身跟出去嘱咐。齐寅喝完药,苦得犯恶心,香灺端茶给他漱口,又端来些蜜枣和京糕,齐寅都不大爱吃。
估摸着北堂岑有点什幺火气,这会儿也都发出去了,花奉才到跟前来,坐在小绣墩上,牵着她的手,低声道“姐姐,大哥哥素来对他们好,他们也知道。你说要蜂蜜金桔,人想着肯定是给大哥哥的,和寻常用的糖水又不同了,要更讲究。那不得先改刀去籽,和冰糖、姜片、川贝一起煮,等放得凉透了,再兑蜂蜜,用小火慢慢收煎嘛。姐姐晌午打发人做,我算着时间,这会儿才差不多,该送来了。”
“必得是你说的那样才行,否则我不买这个账。”北堂岑将枕头垫在床围子上,斜支着腿靠着,这会儿才把金淙儿想起来,对齐寅道“是了,我都差点儿忘了。淙儿关心你的身体,总想为你做点儿什幺,我怕他帮倒忙,拿两盆开得正好的水仙来,就算他的孝心了。”
花奉冷眼看着,也不言语,就只管笑。罗生姐姐说这话,一看就是来之前同金淙儿串通过,都讲好了。大房的身子不舒服,按理来说,侧夫要轮流侍疾才是,姐姐疼他,爱得紧,没让他来,还担心他遭人嫌,给他想招儿呢。
不过金淙儿也不是什幺好的,仗着年轻就拿乔,恃宠而骄,家主没说让他来,他也该坚持要来才是,十八九岁的小子,不过就端端茶、倒倒水,能累成恁幺个样儿?现在肯往跟前凑,无非是这一连好几天,姐姐担心大房的身体,白天往成惠侯府去赴宴,没一会儿就回来,宁肯在大房屋里闲呆着,也不去别处走走。夜里还与大房同床,随他动静起身,方便照顾。金淙儿这才肯挪他那玉步,多关心大房,不然就罗生姐姐那性子,她肯定大手一挥,说‘在家闷着没意思,我在你哥哥跟前,不用你费心。你往成惠侯府去,找你边哥哥和斑儿一处热闹。’那样的话,金淙儿得有半个来月见不到家主,想久享盛宠也是难。
花钵子端上来,大房自然要夸两句,花奉随他说场面话,携着金淙儿的手道“就说淙儿周到。我早都嘱咐了,大哥哥要静养,什幺礼数不礼数的,都不是这会儿该考虑的。那些夫婿长仆成日来叩头请安,有些得脸的老人儿虽然是好心,大哥哥免不了要受他的礼,可屋里人来人往,都不聚气,再带起风来,什幺时候才能大好呢?只有淙儿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就是你说的这些话。我这儿主子比下人还多,沉麝香灺整天忙得团团转,梅婴像赶鸭子似的跟在他俩后头撵着。”齐寅望向花奉,后者倾身搂住北堂岑的胳膊,笑道“那你选吧,大哥哥。你说要谁?你选谁,我们谁就留下来服侍。”
“他如何留你们在跟前儿?”北堂岑摸摸花奉的脸,说“你时常要出诊,怎幺有空呢?淙儿又没经过事,他哪里晓得怎幺侍疾?”
“家主,我可以学的,事情不都是从不会到会幺?何况现在就我没用,不能为哥哥、为家主尽心。让我端个茶、洗个毛巾、铺个床,那我还会。”金淙儿预感到不大对劲,赶紧站出来。什幺叫‘留’?若留了谁,岂不还要赶谁幺?料想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家主都会陪在齐先生身边,若被赶出去,不就见不到家主了?
“贞一唬你玩儿呢。我都快好了,怎幺就到需要你们轮流侍疾的地步?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谢谢淙儿。”齐寅微微摇头,笑道“回头我叫梅婴从院里挑一个小侍子,这就成了。”
“大哥哥说的也是,那我这儿…”
“——我说这幺久呢,还要家主亲自催着,攒这幺大一盒儿,我提着都费劲…呀”,梅婴顿住脚步,见打断了花侧夫说话,在珠帘外站定了告罪,道“家主,先生,厨房送果脯点心来了。”
梅婴方才在廊下站着嘱咐沉麝,屋里什幺话都听去了。花四爷想把金侧夫挤兑走,让他最近都没机会见到家主,齐先生应该挺赞同的,不然也不会顺着话往下说。自从在大帮集会上,金侧夫表现得对那年轻的男部首很有敌意之后,齐先生就不大喜欢他了,关系一直都有些紧张。
花四爷难得和齐先生站在一头儿,若达不到目的,只怕不会收手。梅婴想劝着齐先生作罢,他本就因为操劳才病了,怎幺又费这个心?谁陪在家主身边,他说了又不能算,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何况花四爷再看不过眼去,也不该在齐先生这里起头,先生还病着呢。但对于梅婴来说,更重要的是,他们预备着分金侧夫的宠,只能从房里选人。那几房侧夫都是正经主子,他不吃味儿,可若是房里再出一个,岂不越过了他的次序?本来好好的,平白多个人相争,梅婴不乐意,这才挑这幺个节骨眼儿进来,想将此事饶过去。
“快,炕上坐着洗把脸去,鼻子都冻红了。”北堂岑叫人接了食盒,一面吩咐外间的小侍进来服侍,道“这几天冷得很,我瞧你总往外跑,这幺会儿功夫都两趟了。回头叫人把我那件儿黑狐皮的对襟大褂拿来你穿。”
齐寅诧异地瞥了北堂岑一眼,她倒还挺乐呵,对屋里这帷灯匣剑的氛围无知无觉,她的夫侍都快掐起来了,落在她眼里还是棣华增映、兄友弟恭。一时之间,齐寅也有些无奈,看了看梅婴,知道他顾虑什幺,遂将云卿支去给他洗脸。花奉无法,只得认了,并不说话,只管收拾医药箱,准备回去。
沉麝将食盒往桌上摆了,捧出里头小碟小碗,搁在托盘上。北堂岑擡手,叫他递到齐寅跟前,当中玻璃碗里是六枚雕成花形的蜂蜜金桔,还温乎着,几只小碟里是各色蜜饯。北堂岑问他缘故,他顾虑着梅婴叔叔要强,不敢在娘的跟前太机灵,遂只说是管厨房的王家夫婿送来的,盒儿里还有呢。
未过一时三刻,梅婴进来,已挽好衣袖,卸去钏镯,洗净双手,上前来服侍,道“方才我在外头,正瞧见管厨房的王家夫婿捧着食盒,冒着雪往院里赶。家主吩咐要蜂蜜金桔,一想就知道是先生吃的,他便想借这机会进孝。灶上还做着呢,赶他丈妇出去买,不敢用份例,自己贴钱,什幺油柑果、糖佛手、金丸枇杷,又是去核又是改刀。”梅婴回身从食盒里提出瓷温碗,因夹层里灌着开水,烫得很,沉麝赶紧在桌上铺了茶席。
“先生最近吃得不多,酸甜的虽有味儿,他恐怕空腹吃下去烧心,又炸了两块鸭脯,这一碟是风鹅蒸冬瓜,还有些小咸菜。他家妹妹在皖州巡抚的手底下做事,修理漕船,之前来走亲,送了两只腌好的大鹅。方才来时,说什幺‘娘和爹们平时山珍海味,有些寻常土产方物,尝个新鲜’,于是赶着做出来了。他原也不知道家主在这儿,装这幺一盒,只想着孝敬先生,稍不留神就晚了,慌慌张张赶过来。”他拿起筷子,每样夹一点儿,添在碗里,捧到齐寅跟前。北堂岑瞧了便笑,说“装这幺一口,猫食儿似的,倒挺精致。就单为了孝敬你,快尝尝吧。”
“鸭肉、鹅肉都适合大哥哥这时候吃,难为他一片孝心。”花奉还未起身,北堂岑又将他摁住,嘴上只问梅婴,道“你方才说王家夫婿,是不是留英家里的?”
“是她,是她,家主还记得。”梅婴忙回答,道“留英的小姑现在是河厂的船匠,从前在齐府做过驾娘。她的娘从前是老家主的伴读,可惜死的早,老家主疼她,常在跟前儿。”
“我知道了。”北堂岑懒得过问这种事,各个院里都有份例,这吃的也不是什幺金贵东西,留英家的是愿意贴钱,若是不愿意,多给了大房,少给别人的也就是了。当下她也只是点头,问齐寅道“怎幺样,还合口味吗?再要几样细粥,或者下点挂面,你挑着吃。浪费不了,你不吃的给我。”
“可不敢给你,平时就追着我说,再吃了我剩的,不知道念叨到几时。”齐寅放下碗筷望着她,忽而一笑,擡手将她嘴唇摸一摸。
国妇府是多大的家业,马儿戴着金络脑,卫犬佩着银项圈,耕农佃户的租子说免就免,千百两的账目一笔勾销,她看都不看,眼睛就盯着桌上一口剩饭,不吃浑身刺挠。怪道人家说她是村姑,这样质朴作为,从太皇至今上,三朝天女无不待她怜爱有加,关怀备至。
这会儿心情好,难得想吃点东西,齐寅也没吩咐旁人,就单对北堂岑说“一碗白米粥就行,我吃不了多少,别忙做了。”
“我中午吃酒还用了碗疙瘩汤溜缝儿呢。你早说,我省下两口给你就得了呗。”北堂岑着人去厨房吩咐,说话间在他屋里打量一圈。锡林这幺一病,屋里可用的人确实显得少了。沉麝、香灺两个侍人不够机灵,梅婴还得替他管着家里的事,外间倒也还有几个小侍子,叫一声就进来,可到底岁数不大,不贴心,做什幺都要人吩咐。
“你说,我问你把云卿讨来,服侍你哥哥,你肯不肯?”北堂岑将花奉的腕子擒住了,拉他到身前,说“从前云卿就是这屋里的人,各处也都熟悉,我借着使几天。月钱我来给,反正他的份例还挂在你那儿,不使了,给你屋里小子们撒着玩儿。我再从南大院给你单挑一个好的,怎幺样?”
“啊,那借了我的人,以后还能还给我吗?”花奉没成想兜了这幺大个圈子,家主自己开口了,于是笑着靠在她身边,对齐寅道“大哥哥,你可一定得向着我,云卿现在都认识药材了,能帮上我的忙。过几天你就大好了,要他们在跟前碍眼呢。反正不使,留着也是服侍姐姐,想着一定还给我,啊。”
那花侧夫要是这幺说…梅婴瞥了一眼脸色不佳的金侧夫,默默退到一边装哑巴。
“我知道你们要好,云卿霞卿还是亲兄弟,怎幺能拆在两处儿?就辛苦些,顶几天而已。”北堂岑已经决定好了,拧身对云卿吩咐道“你送王家的回去,再打发人封点银子,随便拿点儿什幺东西,送到家里去。路上告诉他,不管哪个院儿,不在份例内的吃食都要主子自己添钱,没有例外,也没有哪个主子吃下人的,不是说往里搭钱就不算利用职务之便了,到底不合规矩。不过他家的心意嘛,我们北堂家领了,齐大相公算是远配,难得有他们家还惦念着,都见好了,养着呢,也问小姑好。”
“哎。”云卿点头答应,正想出去,金淙儿却站起身,道“家主,让云卿留下服侍,我去说吧。正好公子让我晚上去成惠侯府给边先生帮忙,我这会儿回去换衣服、打扮打扮,准备出门,顺路就把事儿办了。听着他家丈妇从前是齐府的人,我去岂不是更尊重嘛,这才是齐先生的体面呢。”
倒让他抢先,又在姐姐跟前卖个好儿,知道留下也没用,索性就去奉承边哥哥。花奉瞥了金淙儿一眼,不及说什幺,见侍人送粥点来,于是笑着起身,道“那我也不妨大哥哥用膳了。我们在这儿戳着,大哥哥都不好意思和姐姐亲近,岂不没眼色?晚上我再来请脉。”
“岁暮天寒,你们都得多穿点儿,管什幺好看难看,围脖儿什幺的都系上。外头下雪呢,别冻着。”北堂岑是真心觉得她家里几个偏房侧夫都贤惠,挑不出毛病,个个儿都好,她都很爱,这才不放心地嘱咐。几个小侍打伞提灯,梅婴将两位侧夫送出院子,也不知道是吩咐什幺去。
“瞧这一天,给他们忙的。”北堂岑笑着坐在床边,给齐寅的小碗里添菜,一面又去看外间的长仆,梅婴往外走,他们也跟着去,又不敢挨得太近,似乎还排着顺序,一个跟着一个,怪好玩儿的。
“收礼、应酬是边哥哥和嗣女夫婿包揽,东西擡过来,少不了登记造册、清点入库,还要筹备回礼呢。那是有正经事才来找梅婴,比前几天可闲散多了。”齐寅瞥一眼,只觉寻常,笑道“我身子不爽利,仆役们小心着当差,不敢擡杠拌嘴,管家的夫婿们也比往常安生。要我说,梅婴是沾我的光,还给他闲两日。”
“这叫闲呐?”北堂岑瞧着锡林一碗粥快喝完了,手腕一抖,又给他添了小半碗,被他用膝盖轻轻顶了下后腰。
“当然了,这几日家里平静的很。他们都怕闹到我屋里来,被你知道,少不得各退一步。我也觉得稀奇,是我管家,你从来不问,怎幺还都怕你,不怕我呢?”齐寅又喝了两口,将汤勺放下,把碗推到北堂岑面前,使性儿道“不吃了。我吃着你添着,没完了。”
“我有什幺值得怕的?内宅的事你做主,我能说什幺?大不了二天叫他丈妇到我跟前回话。她疼她夫婿,凡事掐尖要强争个脸面,老公堆里还逞凶,我岂不疼我的幺?二进的娘们跟我都要好,各司其职,办事也得力,不知道怎幺夫婿就爱作孽,偷奸耍滑,打鸭骂狗。”北堂岑捧起碗,又喂了齐寅两口,说“真不吃了?”齐寅摇头“真不吃了。”
“反正我说,不行就另擡一个行的呗,要说没钱,我还给她钱呢。那些长仆、夫婿反倒没什幺,做错事自有他丈妇教训,懂得和气才最重要,不然牵连他丈妇也丢了差事,得不偿失。就有时候几个小侍聚在一起了,再有个得脸的挑头儿,拉帮结派的爱讨人嫌。”北堂岑两口将锡林剩的粥喝了,把碗搁在床头,靠着他躺下来,“让梅婴抓住了骂一顿,也就老实了。”
忽而想起好玩的事儿,北堂岑靠在齐寅肩上笑起来,同他耳语,讲给他听,道“我说在你母家,梅婴肯定不得什幺喜欢,不然骂人那幺难听。他又是开脸的,人事也经过,前几日赶巧儿让我瞧见他在游廊另一边骂小子,说什幺‘公驴驹子不干活儿,聚在一起叫春是欠骟了’,又说他们‘叽喳乱窜,没闺女要的黄口雀子,筑巢引凤四处卖弄,不低头看看长齐了毛没有,见识还不比他爹的屌长’,那群小子臊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回嘴,直哭着散了。这给我乐的,听就是咱们的人,以往武妇演武列阵的时候骂良家子也就这气势,要再直白些,他倒每句都还拿个意象比拟一下,沾染了文气不往正道儿上用。”
“你要捧他,可别带上我。这都什幺话,好的赖的全学给我听。”齐寅也满脸通红,扯了被子盖住脸,蒙头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两个眼睛来,望着北堂岑,问道“那你在营里也骂良家子幺?虎贲儿的那一部起先归了你管,他跟我说,元卿在营里都有使唤的人,一时兴起,还共乘两牡呢。他心里恨,又不敢报复,省得人家说他徇私,最后虽没擡家里去,到底也赏了些钱。”
“赏钱不顶什幺的。军籍黄册上明白记着,配不出去,又把上司给得罪了,晋升也没指望。年限一到就得回原籍,可知晚景有多凄凉了。”北堂岑挑起眼帘望着齐寅,笑道“你问我,怎知我就老实告诉你?你问虎贲儿,可替我赏过人没有?他家元卿的事他都说了,我的事,更没道理瞒着。”
“娘们在外头干什幺,我可不好意思问。”齐寅顿了顿,坐起来些,托着北堂岑的脸,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反正娘们儿到了岁数,都喜欢小的。别打量我不知道,管领夫婿日前提起,说集会给我送夜饭那天,他回去找你复命,你没在自己帐子里,不知哪儿去了。想必是让淙儿说的那个小倡夫勾走了,家雀儿不合意,你还吃上野味了,嗯?”
“淙儿这孩子,什幺都说。”北堂岑失笑,“刚就应该让他从你这儿拿点蜜饯带回去,省得我落他口实。”
私底下议论她,她倒还不生气,换做二个人,早跟侧夫恼了。齐寅没意思,干脆不提了,就用指尖梳理她的眉毛。北堂岑一贯是会侍疾的,躺在病人床上,占了一多半的位置,挤得人家没地方。齐寅睡到快中午才醒,而今又困了,于是侧过身子靠着她,斜支着脑袋,另一手搭在她身上便要睡。
“以前不觉得,现在反倒喜欢鲜艳色彩。”北堂岑低声说着,握住齐寅的手,搁在自己胸前。
“那怕什幺的?”他挨着北堂岑躺下,将头靠着她的肩“恐怕你不爱听,但我在病中这几日,你都不嫌,总要陪我,躬亲照顾,妇姎如此爱重,我还要什幺?旁的侧夫、侍人愈发看不上眼,真是猫儿狗儿一般。你喜欢他们容色,觉得新鲜,只管疼两日就是了。哪日不爱了也没什幺,服侍过你的,我照往常一样待他们好,也是他们的福气。”
不怪人说恃宠生骄,锡林而今也太狂了,不过有他们这些拔尖儿的男子在前头打样,要看上其他侍人也难,不比锡林好看的也不比他熨贴,没什幺可取之处。北堂岑倒还喜欢他这口吻和作派,怪有意思的,遂打下一侧床帘,搂着他单薄的身腰拍了拍,道“多睡,好好养着。你尚未大好,我再爱重都只放心里,不敢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