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

元月十七,大寒当日,晴。

三日前起四九城的城楼上就挂满了灯笼红帷,就连城墙脚下的积雪被扫拭一空,露出了掩埋半个冬季的齐整青砖。

从辰时开始,背着长枪的士兵便已经在挨家挨户叫门,平头百姓或被勒令或出于胆怯,纷纷裹着冬袄迎着凛冽朔风站上了焕然一新的街道。

踏踏踏——

迈着整齐军步的士兵横穿过两边熙攘人群,镶有青色飞龙图的“吴”字军旗猎猎飘动,随灰色队伍蜿蜒徐行。人群中有人缩着脖子冻得直哈气,一面跺脚,一面提防着往地上悄悄啐了口。

自奉天门传出的礼乐响彻青空,待到挥甩而下的三下鸣鞭发出阵阵嗡鸣,太和殿下的汉白玉石阶两侧放眼望去已是齐刷刷跪满了一片花翎。

大殿中央七层台阶之上的髹金漆云龙纹楠木宝座,一名身着明黄色彩云金龙朝袍,佩黄色蜜珀东珠,头戴红缨坠缎金线盘龙朝冠的年轻人端坐其上。

殿内仍是分作文武两班,右首之人正是身穿青白色朝服的毓郇,与之相对的左首则是系着粤蓝军氅的吴戚。

鸣鞭过后大殿肃静,除去岿然不动的吴戚,殿内众人纷纷跪拜,待到一声怯生生的“众卿平身”,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直勾勾盯向宝座上正襟危坐的那人。

满脸稚气的少年一张脸又红又白,眼神飘忽,磕磕巴巴道,“我……朕有话说。”

“陛下有言,臣等洗耳恭听。”毓郇本就生得儒雅,兼之言词亲切,小皇帝不由生出几分亲近来,扬着脸冲他笑了笑。

“朕这里有份旨要宣,司……礼监呢?”

毓郇微微清了下嗓子,正声道,“司礼监何在?”

“奴才在。”

托着玉轴锦缎的人白面无须,恭恭敬敬将绣着银龙的卷轴展开,语调不急不缓,字字清晰。

“奉天承运,朕惟中华之君。天命真人于草原,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海内土疆豪杰分争,朕明珠蒙尘数载,荷上天眷顾、祖宗有灵,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

毓郇恭敬听着,眼角余光微微掠了眼始终不发一言的吴戚。

“昔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然朕年幼体孱,智殚力竭,致使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乃朕之过也。是以外观大势,内审民意,今百姓皆愿有能之士进位,人心所向,天命可知。朕断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勉徇舆情,于昭正十四年元月十七退皇帝位,特率百官于殿前,让位于护国大元帅吴戚,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传位诏书最后一字落下,太和殿内外已是哭作一团,不知道毓郇和吴戚从哪里纠集而来的一众前朝遗老纷纷以头抢地,哭喊着求陛下收回成命。

“哭什幺!成何体统!”

呵斥声犹如惊雷,惊得众人伏低不起,只是人群中免不得一些呜呜泣咽。毓郇站在一群伏地痛哭的遗老遗少中,眸色低掩,沉默不语。

吴戚面上不悦,冷冷看了眼无甚动作的毓郇,迈步上前一把举起司礼监托盘中那方明黄帛布盖住的物件。

“你们都擡头看清楚,我手中的是何物?”

帛布揭开,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方四寸方形白玺,其上五龙纽交,正面以小纂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传国玉玺?!”

方才还噤若寒蝉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吴戚手持印玺,转身朝着座上的小皇帝屈膝下跪,“臣吴戚幸得先皇庇佑,不辱圣命,于数月前终于寻回陛下与传国玉玺。”

“他手中的当真是传国玉玺?”

殿内外开始窃窃私语,跪着的人拼命睁大眼想看清吴戚手中的印玺,殿外的人听了里头的动静,纷纷伸长脖子朝里探。

“放肆!传国玉玺如何作假?”吴戚面色凛然,高举白玉古玺,款款言道,“我先前受陛下旨意,持传国玉玺监国。如今受命于殿前,即日起即皇帝位。尔等有何异议?”

众人嘈杂,听到吴戚质问却只敢左右顾盼,无一人应声。

“我有异议。”

此刻一身朝服庄严贵气的毓郇站了出来,微微拂袖冲着伏倒的一众人朗声道,“吴戚此人狼子野心,妄图以一方假印充当传国玉玺。我毓郇,前多罗亲王嫡子,忠心为主,如今第一个不服。”

“啊……假的?”

“传国玉玺是假的……”

质疑声此起彼伏。

太和殿外一队身着灰色军装的列兵当即持枪列队将大门围住,只待里面一声令下便攻入其中。

吴戚举手示意勿轻举妄动,双目如渊盯着状似大义凛然的毓郇,笑意森然,“贝勒爷说我手中传国玉玺是假的,可有凭证?”

毓郇只觉后背一凉,咬牙道,“当然有。我既敢说你手中印玺是假的,正是因为真正的传国玉玺,现下就在我手中。”

话音刚落,在一众人低呼与惊诧目光中,毓郇自袍袖之下断然掏出了一方褐色木盒。

还不待揭开盒盖,外面忽地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喧哗,原是吕盛洲也带齐人手牢牢占据了太和殿右侧门。

吴戚面色微沉,目光扫过毓郇手中方盒,眼风掠了眼龙椅上如坐针毡的小皇帝,忽地冷笑了声。

见吕盛洲人到,毓郇悬着的心当下稳落,高举起榉木制成的方盒,清了下嗓子正声宣告,“《后汉书》有注,‘汉高祖定三秦,子婴献传国玉玺。王莽篡位,就元后求玺,后乃出以投地,上螭一角缺。’”说罢,毓郇拨开木盒搭扣,露出其中一枚色泽古朴的青白方印,其上也是五龙纽交,正面所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小纂与吴戚手中的汉白玉印分毫不差,只是在其中一条龙的龙角处确实清晰可见明显缺失。

“诸位再看吴戚手中方印,可有丝毫破损?”毓郇志满风发,举起青玉印在殿内义正言辞道,“诸位皆为我朝公卿辅弼之臣,惜陛下蒙尘失势,遭奸佞挟持才不得已以假印安抚。毓郇无能,不及搭救,被迫与奸人周旋良久,终于数日前得见陛下尊颜,传国玉玺这才重见天日。”说至情动,竟湿了眼尾。

大点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怎幺还有两方传国玉玺……”

“到底哪个是真的?”

“当然是听陛下的,皇上说哪个是真的,哪个就是真的……”

一直冷眼旁观的吴戚将殿内喁喁私语尽收眼底,不动声色走近毓郇,右手缓缓探入风氅之下。

“玩鹰的如今却叫鹰啄了眼。想不到贝勒爷还有这番好谋划,从前倒是教我小看了。”

毓郇哪里不知对方动作,一手扶着传国玉玺,一面着急同吴戚拉开身位,只是面上愤忿之色愈显,“只许你阴险狡诈,无耻卑鄙,暗中使人下毒,便不许我釜底抽薪,寻回传国玉玺后发制人。”

“阴险狡诈,无耻卑鄙?”吴戚好似听到了什幺笑话,鹰勾似的眼神死死盯着眼前步步后退之人,“看来‘沉眠’瘾毒没要了你的命,本帅还是下手太轻了。”

毓郇后背蓦地打起一片战栗,抱紧传国玉玺厉声呵斥,“吴戚狼子野心,还妄想谋朝篡位!”

吴戚目光沉沉巡视众人,蔑笑着冷哼了声,“谋朝篡位?我谋谁的朝?又篡的谁的位?怕是贝勒爷卡看着日思夜想的皇位近在咫尺,不免心急了些!”

“你胡说!”

“是我狼子野心还是你居心叵测,需要我大声昭告天下你我先前的勾当吗?贝——勒——爷!”

毓郇属实没料到吴戚会直接捅破这层遮羞布,心中惊愕焦急,目光四处打量,迫切想弄清四周是否有人听了分明。

吴戚瞧他这般失态,不禁冷笑道,“贝勒爷,釜底抽薪,我也会。”

太和殿外对峙的两帮人马已是剑拔弩张,枪支上膛,杀意决绝。

“陛下!!!陛下!!”

忽地一阵惊天动地的悲怆呐喊响彻大殿,一名须发灰白身穿儒衫的人不由分说扑倒在殿前,“陛下!奴才愚堵,还请陛下明示,究竟哪一方才是我朝真正的传国玉玺啊!”

被这人这幺一闹,毓郇背上冷汗都退了不少,是啊,怎幺被吴戚一呵便糊涂了呢。现下只需小皇帝亲口言明他手中的这枚才是真正的传国玉玺,那自己就能担起护国守君的大义,日后继承大统便能名正言顺。

毓郇顺势伏跪,“求陛下为臣正名,证实臣此番正是得您授意,揭发奸佞,清君侧。”

这下子大殿内外,文武左右俱都屏息凝神,四面八方的目光聚集在一人身上。小皇帝瘦弱的肩膀不自觉缩了缩,头顶红色的缨络在冠顶铺得歪歪扭扭,他眼神躲闪,伸手去扶歪斜的冬朝冠。

“陛下!”

吴戚如今痹症清淤,一声“陛下”声如洪钟,吓得小皇帝半个身子都从龙椅上坐了起来。

“还请陛下明示,究竟那一枚才是真正的传国玉玺,究竟谁才是狼子野心?”

毓郇不甘示弱,紧随着朗声振呼,“求陛下明示!”

“我……不对,朕……”小皇帝哆哆嗦嗦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在左右两方印间来回徘徊。

“请陛下说出实情,迎传国玉玺归位!”

“微臣附议!”

“臣附议!”

……

小皇帝怯怯看了眼面若沉渊的吴戚,赶紧收回目光看向一脸期盼的毓郇,竟不由自主咽下了口水,微微迟疑的指尖从左偏向右,“朕……真的传国玉玺是……”

吴戚的眼神沉了下去。

“砰——!”

就在众人敛气收息之时,一声突兀枪响打破桎境,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胸口骤然迸出一朵血花,瞬间喷涌而出的鲜红浸透了他身上耀眼的明黄。

小皇帝瞪着眼捂住胸口,不可置信看向殿外,随即身子一软径直倒在了须弥座下。

“杀人啦!!!”

一道凄厉的尖叫声传遍内外。

毓郇怔怔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开枪的人是……谁。

“杀人啦!杀人啦!快跑啊!”

很快一声枪响过后,太和门周遭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枪声不绝不耳。人群推搡着四处逃窜,先前恭恭敬敬跪在殿外的遗老遗少们纷纷作鸟兽散。

“文华殿起火啦!不对,武英殿,武英殿也起火啦!”站在汉白玉阶旁,放眼望去尽是滚滚浓烟。

奔走、呼喊、惊叫充斥着月台,无人理会倒在龙椅下的那具身体,逐渐冰凉。

“咻——”冷枪从毓郇耳边掠过,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回过神时他已被人群挟裹着到了殿外,吴戚的兵已经和吕盛洲带的人陷入混战。

舆盖被推倒,满地都是踩得稀烂的顶戴花翎和四散滚落的各色朝珠……

登基大典,俨然成了一出活脱脱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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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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