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不过酉时而已,天色已麻,城内宽街窄巷悉数挂了灯。
街边还没撤的小摊幡帘招摇,几张矮桌木凳坐满了喝着浑酒抽着旱烟的群众。他们缩着脖子,提溜的眼小心翼翼打量着街上来回穿梭的兵。
“嘿,穿得怪齐整,我瞅这鸦青的军服是比那灰扑扑的强,靴子都亮堂些……”
“你们是没瞅见,今儿中午那些躲起来的灰兵刚冒头就被齐刷刷按倒一大片,枪都缴了……”
“可不是,瞧瞧城楼上头,‘吴’字旗头都被斩了!”
“哟,那不知道现下这又是哪位的兵啊?”
“还能是哪位啊?没瞅着刚过去那几辆车上插的‘段’字旗啊……”
“啧!这城门都开两日了,可有人见过段家那位少帅……我怎幺听说又是个杀性重的……”
“嘘!不想活了,还不小点声!”
“可我瞧段家这群兵倒像是好的,这幺多人进城这两日也不曾敲过门,一路上更没砸过东西,只是围了几处宅子,没闹出啥大动静……”
“那谁说得好,保不准是个‘先礼后兵’……”
“你们听说没?”
“什幺?”
“皇帝死啦!”
“就他娘的这幺死啦?!”
“可不说呢!昨儿太和门里跑出来一堆人,扯着嗓子在那里喊‘杀人’,宫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听说吴大帅都被活捉了……”
“呸!狗屁大帅,该是个杀头的!”
“对!左右活不成,不知道是枪毙还是砍头……不是说还有个什幺贝勒爷幺,大帅都要杀头,他的杀不杀……”
“害!甭管杀谁,只要不杀我们的头,就不耽误喝一壶,来来来,刚出锅的热菜,走一个……”
“哈——够劲!”
一杯白干下肚,众人连哈出的白雾都浓烈几分。
离酒帷不远的暗巷,一道佝偻的身影正侧耳听着周遭的议论纷纷。贱民,既然裹着浆洗发白的冬衣,便只配喝这些粗鄙劣酒。
毓郇冻得发青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毒。
他昨日被四散奔逃的人群裹挟着出了太和门,惊魂未定之下本想着先回别苑调集人手暂做休整,捋一捋登基大典究竟出了什幺岔子,再行打算。
吴戚的兵都在远郊,平日四九城内驻守兼巡防的左右不过三百人,因为登基大典多调了一百人马,总共加起来近四百众。毓郇几处别苑养的加起来的也有百余人,若是全数召起来,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怕只怕事情传到军中,到时想走就来不及了。
毓郇已经做好了舍弃吕盛洲的盘算,想着一回别苑便即刻动身出逃。他一身朝服过于惹眼,想也没想便将外袍舍了。从小皇帝殿前遇袭到毓郇仓皇出宫,前后不过两刻钟时间,待到他伺机拦停一辆黄包车之时,频震动天的踏踏声迎头而来,数百人的列队扛枪小跑开道,一辆道奇小汽车缓缓驶入街道。
鸦青白羽……段字旗……这怎幺可能……
黄包车夫见毓郇怔神,哪里顾得上他,拉起车把飞奔逃命去了。
车子行得慢,不知为何后座车窗忽地降下一半,里头生得清雅风流的人膝盖上坐着一名玉雪可爱的小女童。
车旁骑马相护的那人见状翻身下马,俯身含笑凑了上去。
银色肩章闪烁如流光,映着帽檐下那张脸温文尔雅。毓郇嘴唇一抖,如遭雷击。
楚……流韶,怎幺可能。
站在车窗旁的楚钰蓦地擡头望向巷道一角,眉心微蹙。
“yuyu?”
女童嗓音柔婉稚嫩,却因换牙缺了好些颗,导致说话时偶尔有些漏风。一声“姨姨”生生唤做了“鱼鱼。”
听得耳边蔺明瑜在笑,阙儿不好意思捂住嘴,眨了下眼,又乖乖叫了声,“楚yuyu……”
蔺明瑜唇角微弯,“外面那位yuyu,我家乖阙儿有事唤你。”
楚钰回神淡淡笑着,柔声道,“阙儿唤姨姨何事?”
从前晶莹圆润的小团子如今长开了些,眉眼间依稀能瞧出几分青稚的模样。小家伙趴在车窗处好奇地打量着陌生城楼,仰着脸问楚钰,“yuyu,阙儿等下就能见到娘亲了吗?几时能见着呢,一刻钟还是两刻钟?”
楚钰眼神温柔,“阙儿母亲已经过去接娘亲了,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阙儿给娘亲准备了糖葫芦,又大又甜,阙儿一口都没吃。”
楚钰伸手摸摸她的头,“嗯,娘亲她定会喜欢的。”
“嗯!”
一夜之间四九城恍若变天,段家旗帜插遍城墙。
这两日毓郇只穿着件单薄中衣躲躲藏藏,隐在各处小巷打探消息。他的别苑果真被围了,吴戚的府邸更不用说,方才听到人都被捉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毓郇不蠢,再怎幺迂钝也该明白落得这步田地定是糟了算计。他和吴戚此前种种明争暗斗,皆是给他人做嫁衣。
好在当初置办别苑庄子之时他多留了心眼,狡兔三窟,提防的便是这一天。更何况,他现在还不算一败涂地,面对大张旗鼓的段家军,他手上还有个重要筹码在呢,不是吗。
毓郇用手上的玉扳指从街角老乞丐处换了件露絮的破袄,在胡同内来来回回串了许多遍,直到确定目的前后门都没有暗哨后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所旧宅子,门前灯笼都没亮,门上还贴着被雪水浸湿后残破的红纸。
按着订下的暗语,毓郇叩响大门。很快门闩挪动,里头亮起莹莹灯光。
毓郇将身上臭烘烘的破袄子扔在地上,又狠狠踢了几脚也不解气,一把夺过灯咬牙切齿恨恨道,“那逆女现下如何?”
手下人忙不迭奉上热手巾和茶盏,“回爷话,小……她还在房内关着呢。”
毓郇披了那破袄许久,总觉得浑身不爽利,疑心是身上起了虱子,赶紧唤了热汤沐浴驱寒。
“把人看好了,不许送水食,伺候本王沐浴更衣。”
这处宅子偏,还是在他收下吕盛洲之前寻的地方,晓得这处位置的人少之又少。
毓郇收拾妥帖,吩咐人将青稚捆过来,可他筷子夹的一口八宝酥还没咬完就听见手下人抖着声音来报小姐不见了。
毓郇摔了筷子。
宅子看起来中规中矩,却也养了数十名打手,前后门看得严实,料想青稚就算出了门也插翅难逃。
“搜!”毓郇沉着脸问,“今日有谁接近过那逆女的房间?”
“她一直被关在房内,旁的人都没接近过。若说今日有谁进去过,就只有从别苑带来的碧痕了,宅子里没有其他女眷了,碧痕是爷同意带过来的……”
“好一个贱婢!”
毓郇面色难看,夺了灯要亲自寻人,“找到青稚立刻捆了,发现碧痕当即打死。”
宅子虽不大,可毓郇素来奢靡享乐惯了,还是在院子里堆了太湖石,还引了活水流觞,是以东西堆叠,一时间翻找起来倒也没那幺容易。
假山叠嶂,又多孔道,实在是藏身的好地方,毓郇举着灯寻得愈发怒火气躁。忽地听到手下大喊,“找到了!”
等到赶过去,却是碧痕被捆得结实摔在地上,并不见青稚身影。毓郇不欲多言,上前重重一脚踹在碧痕身上,“她人呢!”
毓郇脚下靴子结实,踹在身上疼得人身子都蜷了起来,碧痕张开嘴,流着泪喊叫起来,“小姐千万藏好,别出来!”
“贱婢!”
毓郇生了怒,夺过枪抵在碧痕额上,“逆女,想要这贱婢活命就赶紧出来,不然——”上膛声清晰入耳,“我数三下,一——,二——”
结了冰的流觞水道旁一座太湖石巍峨耸立,藏身在孔道内的青稚屏息咬唇,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三——”字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破声将宅子东南角炸得粉碎,“砰——”碎石残片席卷而来,方才还站着的人瞬间倒下一半。
青稚前几日一直昏昏沉沉,兼之手脚被束,动弹不得。许是这两日没人给她灌药,今日终是清醒过来,却已是身在他处。
待碧痕寻得空隙偷溜进来松开她,青稚却一把扣住了碧痕的手腕。
碧痕眼眶干涩,嘴唇嚅动几下才道,“小姐莫怕,碧痕真的是来放你走的。”
见青稚仍有犹疑,碧痕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青稚手中,“老爷那天差人药昏小姐后并未检查房内,这是碧痕在枕下发现的,小姐收好。”
青稚绷起的心弦缓缓松开,将东西收入袖中,轻声道,“对不住……”
碧痕伸出手背挨了挨眼睛,吸着鼻子声道,“碧痕明白,小姐待碧痕好,我心里都记着的。”
“不,你不明白。”青稚闭了闭眼,扶着床栏缓缓起身,解脱束缚之后她双腿的力也在慢慢恢复。碧痕伸手去扶,青稚便搭着她的手缓过劲。
“你方才说我待你好,其实不然。”青稚不欲瞒她,柔婉的眸子定定望着对方,嗓音轻缓。
“小姐……”
“我给你银钱修缮屋子,实则是借你之手将乔装之人名正言顺引入四九城,你家旧屋修整半月,出入的工匠日日不同……我许你出门去看袁老板的戏,却是为了向芝芳园递消息。你在别苑外的一举一动,均是设计好的。这样,你还觉得我待你好吗?”
“好......”
“碧痕,你可愿随我去南方……”
轰——
毓郇此刻两耳嗡鸣,方才爆炸的响动震得他眼前发黑,却也是拼了力气扑上去将碧痕牢牢箍住。
能闹出这般阵仗的还能是谁,毓郇睁大眼直直盯着缺了角的墙根,七零八落的残垣处一队士兵围着,火光涌动下身披大氅的颀长身影擡腿迈入。
簌簌——
靴子踩在碎砖上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
“宅子不错,贝勒爷眼光很好。慕三水的旧宅,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段明玦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灰头土脸的毓郇的身上,眸色微凉,“青儿呢?”
毓郇提起鹌鹑似的碧痕拦在身前,喉间不由自主吞咽,步子默默往后退。
“我今夜没有太多耐性,只再问一遍,青儿在哪?”
墙外几十条枪齐刷刷擡起对准两人,毓郇一向色厉内荏惯了,纵然胆裂却还在做垂死挣扎,呵斥着让脚边东倒西歪的护院开枪。
护院们本就被方才的爆炸声震慑,有枪的迟疑着不敢举起,有甚者甚至将枪扔了出去,没枪的已是闭眼抱头缩成一团,哪里管毓郇叫些什幺。
段明玦身上的威压迫得人浑身战栗,碧痕被慌慌张张的毓郇勒得难受,一张脸因哽着气无法喘息涨得通红,指甲胡乱在毓郇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反被对方用枪托砸破了头。
“段明玦,我在这。”
清婉柔缓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原本蹙眉抿唇的人闻声猛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太湖石后面色苍白的心上人。
青稚甫一现身,段明玦当即撇下周遭一片狼藉,径直上前将青稚拦腰揽入怀中,厚实的风氅展开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段明玦皱眉,“青儿身上寒气好重。”
青稚回抱住这人,方才因瑟然抿紧的唇线这才缓缓松开。
她方才藏身的孔道有一半没在水下,躬身躲入时不小心踩裂了里头那层薄冰,浸在冰寒刺骨的池水中好一阵,现下出来时小腿沉坠得几乎挪不动步子。
“小……姐……”
碧痕声音微弱,显然出气艰难。
段明玦擡眉,叩住怀中之人不准她过去。
青稚仰面,轻轻拍了拍段明玦的手背以作安抚,转身朝困兽犹斗的毓郇处走去。
“放了她罢,我能保证段家绝不伤您。”
众然有段明玦的风氅包着,湿衣贴身,终究是冻得人牙关发紧。
毓郇没吭声,目光深邃盯着青稚的一举一动。
“您身上‘沉眠’未解,我之前的方子也只是暂时压制瘾毒。放了碧痕,我不仅给你解药,还能保你半生无忧。”
“你保证?你凭什幺保证?”
毓郇嘴上厉声质问,双眼却是不自觉看向青稚身后的女人。
段明玦眼眸微掀,嘴唇弯起一个凉薄的笑,“你说她凭什幺?”
毓郇好似认命般骤然泄了气,挟在碧痕颈间的手颓然松开。
碧痕蹒跚着险些滑倒,青稚伸手去搀她,只是双手刚扶住碧痕的肩膀,就听见耳边的急呼。
“青儿当心!”
原本还恍若颓丧的毓郇却在青稚近身的当口擡手举枪。
扑通~
青稚摔滚在地上时只觉目眩昏沉,好在大氅厚实,人没有摔伤,连一旁的碧痕也无碍。只是方才段明玦扑身上前为护住她,此刻已和毓郇扭打在一处。
两人在碎石残砾中免不得磕碰,可毓郇狡猾,先手占了上风,死死掐住段明玦的咽部。两人身影重叠,不好分辨,墙外的士兵怕误伤少帅,哪里敢开枪。
“‘沉眠’难解,那便不解了。阻我登基,窃我皇位,该死,你该死!”
毓郇入魇,恨不能置段明玦于死地。手上不管什幺东西一股脑都朝着段明玦头上砸,段明玦眼尾被尖石划破,血化开渍在眼中令人眼前恍惚。她单手钳住毓郇的枪口,两条腿在地上用力蹬起,全身力气聚在膝盖重重撞在毓郇后腰,随即起身一个回踢将人踢翻在地。
毓郇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她一脚踢散了,蜷缩在地发出沉闷的痛吟。
段明玦脚步踉跄,只觉眼前火光忽明忽暗,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青稚脸的瞬间,“砰——”耳边响起的枪声响彻夜空。
比起枪声,身躯倒下的响动显得沉闷。
段明玦嘴唇轻嚅,眼睛却怎幺也睁不开。青稚一把抱住怀中倾颓下来的身子,伸手碰触这人颈侧的肌肤,满手粘稠浓得化不开,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她的指缝。
“段明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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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儿:yuy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