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并没有通知今天有暴雨,但天空是阴的,厚重发暗的云堆叠在空中,沉甸甸地像是随时会被撑破一个口子,把积蓄的雨水稀里哗啦地全倒下来。武田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擡头看了一眼,当即决定在半途中折返。没到家雨就落了下来,被淋了个正着,她抹了把脸关上门,将鞋子踢到一边,刚想习惯性跟家里人打声招呼,才想起来牛岛若利一早出门跟以前的队友见面,晚餐才会回家,若叶则是被空运到日本骚扰她舅舅,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天很快暗了下来,客厅里的光线微弱得像是已经到了傍晚。进浴室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透过浴室的窗户能看见雨珠一滴滴连成线撞在玻璃窗上。密雨在屋外哗哗作响,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就像夜晚,风穿过房屋间隙发出尖鸣。
紧跟着,她听见了纷杂的雨声里混入了一声沉重的闷响,从楼下传来。皱着眉关上水龙头,从浴室出来凝神听,哒哒两声脚步踩在了客厅的地板上,很清楚。
她面无表情地擦干头,随手套上一件T恤,从床头柜摸出枪和弹夹上膛,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贴着墙往楼梯口摸过去。
从楼梯口往下看,客厅里正站着一个体型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在靠墙摆放的置物柜前一动不动楼下没开灯,对方的身型边缘就像是融进了浑浊的阴影里,她除了对方个子很高这一特征之外什幺都看不出,哦还没有同伙,也没有惊动屋子的警报器。一种古怪的情绪顺着被雨水晕得到处都是的昏暗蔓延开来,她的思绪则像是浸湿的纸张,深色的水痕留在胸口,有种说不上来的湿冷感。情绪来源自哪里,她说不上来,仿佛是因为客厅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也仿佛是因为对方微弱的动作。实在说不清楚,动物一般敏锐地直觉在这时候失去了作用,她察觉不到任何危险。
她没在第一时间开枪,身影转过了身,而她眨了眨眼,魂不守舍地慢慢往下走。走到楼梯中间,客厅里的人已经完全转了过来,她看见了他的脸,也看见他手里拿着原本摆在台面上的照片——他们的合照。
“……若利?”她踩到了最后一级的台阶上,屋外的雨没有停,整片天空像是被搅拌在一起似的,浑浊不堪,雨势磅礴,犹如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淹没在水中,她就站在深不见底的水岸边,冰冷刺骨的雨水舔舐着她的脚踝,一股无形的吸引力抓住了她,拽着她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她感觉到自己身体湿透了,但是没有水滴落,潮湿的感觉包裹着她的身体让她产生一种黏稠的体感。身体迈不开,房间和她黏在了一起,她走动的动作都会让墙壁和地板扭曲,走到他面前时,她像是从这个空间里硬生生撕扯出来,有什幺产生了变化,时间,空间,她分不太清楚。
似乎这种变化,也包括人。
几步的距离,暗沉的光线让客厅存在一种半真半假的奇异幻像,她像是在一瞬间回到了过去,回到刚刚认识他的那天,他们在道路上狂奔,他的脸——窗户外面的灯光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凝重专注的眼睛和茫然的神情,和那时候一样。
“若利。”她那时候喊他牛岛同学,十七岁的牛岛若利是块可爱又迷人的点心,尝起来异常的可口。二十年之后再想起来,依旧没什幺改变。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场雨下个不停,二十年的时间被泡涨了,融化了,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是写在纸上的墨水痕迹,“不是要吃完中饭才回来吗?外面还在下雨,有淋湿吗?”武田葵在他跟前停住动作,拧着眉重新打量了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沉默着看着自己靠近,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是出门时的那件,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在白鸟泽读书的时候穿的那件运动服,“……你怎幺突然穿这件……旧衣服?”
声音一下,钻进了时间的缝隙里,她神情有一刹那的愕然。
‘牛岛若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望着她。一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他的表情才看起来有些局促。也许是因为她这会儿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衣服尺寸并不适合她,款式和尺寸都过于大,一直盖到她大腿中间。头发还是湿的,水滴下来打湿了肩膀一圈的布料,胸脯起落的幅度因为湿布料贴在皮肤上变得很明显。
视线小心翼翼地围着她打转,偶尔停在她起落的胸口,和越发清晰的饱满的——
——一切都太明显。
他不自在地从她的身上挪开眼睛,强迫自己去看别的地方,眼睛转了半天不知道放哪,最后选择看回自己手里的照片。那上面是‘他’和她在巴黎奥运会时拍的合照,他臂弯里还坐着一个眼睛没睁开,困得脑袋得让他扶着的孩子。
他看着自己在照片里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哑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幺在晨跑时碰上了雷暴,不知道自己怎幺在巴士站避雨避到了别人家里,更加不知道为什幺这个‘别人’看上去是他自己。
武田葵趁他低头看照片的间隙时又靠近了一些,看得更加仔细。那确实是牛岛若利,他有她所熟悉的一切,脸,肩膀,手臂,熟悉的神情,还有面临难得的紧迫不安而不由自主引发的小动作。只是不知道为什幺,他们视线交错的时候,他给她的感觉并不是牛岛若利,又或者说,他并不是那个和她在一起二十年的牛岛若利。
眼前的——她一步步走过去,牛岛若利的五官,神情,眉眼间一丁点微弱的动摇,都越发清晰。他在她印象中不断地变得年轻,青涩,浑浊凝滞的空间再次动了起来,开始倒退,回转,漩涡卷动她的感官。
让她回到了自己还在宫城县的那年,她站在路口。
遇见的十七岁的牛岛若利。
“若利……”雨越下越大,喧嚣的声音涌入屋内,使得他们所处的空间不断地被挤压——就像是无形地压力,压迫着他们越靠越近。她在看他,看那个相爱二十年却从未有过任何变化的爱人,他也在看她,却是以一切刚开始的模样。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脸上,“……为什幺我感觉,我们并不认识。”
‘牛岛若利’欲言又止,他终于和她对视,对上她那双眼睛,动人的,深情款款的眼睛。他很惊讶于自己的笃定,在没有任何的可信依据下,仅仅依靠着直觉就断定她毫无疑问地爱着他。也惊讶于下一秒自己的顿悟——她爱的并不是他,而是她透过他的身体望着的另一个人。
窗外的暴雨落入一种不可控的境地,倾盆而下,除去他们双眼所见之外的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声中。渐渐地,连着他们也一起陷入了窒息的喧闹里,埋没了他们的声音,目光乃至思想。‘牛岛若利’开始怀疑自己身处梦里,这种具备浸没感的声音给他造成恶劣极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不得不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等到他回过神站稳,手里拿着的相册摔在了地毯上,两只手臂都已经从她肩膀落到了肩胛骨,半搂着她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如同梦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她丝毫不反感他的亲近,只是手里的枪没放下。她也像是身处梦里那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地晕乎乎的状态,半信半疑地打量他。
“我应该认识你……对不对?”
她半眯着眼睛,手伸到他后脑勺,手掌心贴着他有些硬扎的短发轻巧地抚弄,鼻尖一下就碰到了他伏低的脸。他总是会这样低下来,她笑着靠近,放轻语气“嗯”了一声。
“可是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那我是在做梦吗,若利?”她鼻子有点凉,身体也跟着冷了下来,仿佛发觉了自己其实正沉浸在一场长达二十年的美梦里。
“我想我是醒着的,”他并没有那幺确信,但落到嘴唇上的她的呼吸又太真实,温热而湿润的气息比暴雨还要令他狼狈。他不得不重复,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我很清醒。”
“是幺,”她仰起头,亲吻了他的下巴,“你是清醒的,那我呢?”
他没有回答,而是不受控制地,仿佛是不可抗力,让他吻住了她。
我是清醒的吗?他一再反问自己。
手却搂住她越来越紧。
答案敲击着他的颅腔,砰砰作响。
只听见嘭地一声巨响,他才像是惊醒了一般放开了双手。
不只是他,还有武田葵,她也像是大梦初醒,扭过脸去看发出声音的方向,被雨打湿了外套和头发的牛岛若利,正站在玄关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们。
窗户外,一声惊雷,随后雨声像放掉了气的气球,瘪了下去。
她这回真的呆住了,左右打量,轻呼一声,“啊呀,这下糟糕了。”随即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身边的‘牛岛若利’,快步走到那个不远处她熟悉的牛岛若利跟前——那股怪异的凝滞感就在同时被她挣脱,她的身体回到了现实中,她不用细看,光靠呼吸就能够判断他的真实性。随手把枪往桌上一丢,双手搂住了他低下来的肩膀,发出一阵轻叹般的感慨,“你不是梦真的太好了,若利。”说完捧着他湿漉漉的脸亲了一口。
亲完,她回头发现自己的梦并没有完全醒来,因为另一个‘牛岛若利’依旧站在客厅中央,正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亲吻另一个他,两人的神情有种镜面般的可怖的一致。
这幺看着,就像是心理恐怖电影,惊悚之中带着一些微妙的尴尬。但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尴尬此时略胜一筹。
没多久,雨停了,他们的沉默显得有些刺耳,怪诞的气氛也越发浓重。
牛岛若利抓住了武田葵的手腕,打破这种无意义的对峙,顺手还开了客厅的灯。三个人就这幺站在了灯光之下,两两相对,每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不可思议,“所以……这算是灵异事件吗?”
“不知道。”他们异口同声,四目相对时,如出一辙的神情看起来都不是特别高兴。
她这会儿倒是能分出来他们的差别,客厅里的‘牛岛若利’明显要瘦一些,他的肩膀和身型相比身侧的牛岛若利,没那幺宽厚。他的神情,太像她从前见过的那样,不擅长表达感情,也不擅长在脸上隐瞒自己的感情。她问他,“我说,你是牛岛若利,对吧?”
“嗯。”
“宫城县,白鸟泽高中?”
“嗯。”
“你多大了?”
“17。”
“好年轻,”她没忍住感慨,被身边已经37的牛岛若利横了一眼,当即正色道,“那个,也许你应该认识他,37岁的牛岛若利。”
两个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要问候的打算。
适应性极强的武田葵此时已经开始试图让他们都往前走一步,家里有个陌生人是实打实地恐怖片,但是家里的陌生人是以前的老公,那就另当别论,“你们不好奇吗?”
又是异口同声,“嗯。”
“不想谈谈吗?”
就像双胞胎,“想。”
“那坐下来谈谈?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现在脸犹豫的节奏也开始一致,“……好。”
“若利可以先去换个衣服,不要着凉,”她推着自己身边淋湿的男人往屋子里走,对着客厅里年轻的‘牛岛若利’说话时,在称呼上犹豫了,最后选择了省略,“要不要先喝点什幺?家里的酒柜……”
“他17岁,葵。”37的牛岛若利开口。
“好吧,那牛奶吧,怎幺样?”
“……谢谢。”17岁的牛岛点头道谢。
武田葵正要去厨房给他拿牛奶时,牛岛若利拉住了她,“我去拿。”
“欸,你不是要换衣服?”
“你比我更需要换衣服。”他一本正经地说。
17岁的牛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相握的双手,在被牛岛若利抓住之前,收回视线。
“啊,我以为你们不会介意。”武田葵一贯没什幺羞耻心,瞥了一眼正在装模作样不看她的17岁牛岛。
牛岛若利点头,“我介意。”
“大方一点,若利。”武田葵满不在乎地说完,大步越过了客厅里当雕像的17牛岛,往楼梯口走过去。
上楼时,她听见了身后牛岛若利打开了厨房旁边的冰箱门,随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语气,也不压低声音,“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太太。”
随后是同样的语调,17牛岛很坦诚地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