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我婆姨下面还能好吗?”
周越此趟过来没带阴道镜,她剥掉两只检查手套,眉头紧锁地问男人,“生了多久了?”
简易床上的女人似乎并不会穿裤子,在帘后磨蹭许久都没动静,等她丈夫进去帮忙,才慢半拍地挪出来。出来后,还是低头缩颈地藏在男子身后。
黑亮的缎发被好好地束合于一根红绳中,除了脸颊上那团普遍的高原红外,全身皆是干净利落的。只是周越给她指检的时候,便察觉到女人的目光不能聚焦,是散乱无神的,被陌生医生检查私处,也是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没有丝毫抗拒跟犹豫。
男人给她扯平起皱的棉袄,用悲愁的嗓音开口道,“四五个月咧……”
“上县医院,拖不得了,明天就去。”
男人的脸色不同于身边毫无反应的妻子,灰败地,如同即将枯死的老树。
两人结伴离开后,桐文正接赶上送午饭。经过几天前周越与他私下的交谈,少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帮未婚女人倒马桶,算是种冒犯的行为。诺敏没考虑全这点,毕竟桐文手脚勤快,眼里的活儿比他们夫妻俩还要满,一家子中,最闲不下来的就是大儿子。他来送饭前,应当待在学手艺的地方锤铁,通身带了些像被火淬过的热气,袄子跟棉裤都溅到了冷透的铁屑。正午的阳光没有被薄云遮挡,明暖的光线笔直地射到青砖上,扫去庭院内的阴冷凄凄。桐文脱下外衣,单着一件背心,额头的汗不再往下淌。
诺敏见他的背心正面也有铁屑,甚至比袄子上还要多些。如此不修边幅,到底遗传了谁的毛病?她忍不住发火:“你看看你的衣裳,土里滚过的羊犊都比你清爽咧。”女人原旧对儿子辍学去打铁的决定颇有微词,此时逮着机会,便要教训两句,“脱,把背心也脱咧,光胳膊招冻哪够?冻完咧,铁也不用去敲才算好本事哩!”桐文又毛楚楚地套回外衣,耷拉着脑袋,嘴里的馍馍顿时没了油香味。他速速填吃掉油馍,拣走篮里的一只肉粽,边剥粽叶,边往铁器铺子的方向去了。
桐德山习惯在饭后煮一小壶罐罐茶和抽旱烟,现今多了位女子,只好尽量不在里屋抽,但茶还是要喝的。早中各一壶,平日在外奔走,才有实实在在的力气。煨烤适当的红枣散发出浓郁的枣甜香,桐德山将茶叶跟枣子投进黑陶罐内,接够水后,还放了两粒冰糖。诺敏不爱喝这香苦的茶汤,会醉人,所以男人没煮他婆姨的那份。他谦和地对周越说:“周大夫,茶喝吗?
“甭尝,苦咧很。”诺敏笑着劝她,但桐德山已经递来小小的白瓷杯,杯内的茶水色如琥珀,白烟缭绕。周越浅浅尝上一口,确实既苦又涩的,红枣、冰糖的甜味近乎全被醇厚的茶汁所遮掩住,等嘴里的茶尽数咽进去,才能徐徐回甘。
周越想起有团疑云还未消除,她再饮口茶后问诺敏:“大姐,上午那对夫妻的娃娃几个月了?”她忧虑男人没讲实话。诺敏敛容屏气,摘掉羊皮帽说:“荣荣的娃五个月前就掉咧……”
那位叫王爱军的男人是没撒谎,但女人腹中的胎儿是流掉的,而非自然顺产。其中牵涉的事情复杂如草绳交错,诺敏只挑了些重点叙讲。
她是流浪到白塔村的,精神有些问题,嘴里只晓得念“荣荣”二字,所以乡民们代用了这名字。桐德山原本联系了公安,可她一看见身着黑色制服的民警,便没命地逃,最后逃进王爱军家的后山上,好几日不见其踪影。也是凑巧,女人遇到了上山挖野菜的王爱军,两人便私自结作夫妻过日子,直至她的肚皮滚圆,出门跟男人去麦田浇水的空隙,才偶然被某位乡民发现。
愤愤难平的乡民报信给桐德山后,自行组织了小队,将王爱军架到办事处训问。离奇的是,那女人托着自己的肚腹,紧挨在王爱军的旁边,声泪俱下。诺敏靠近荣荣问她身子有何不适,却听见女人说,“甭绑我男人,我自愿的,甭绑我男人……”这次,倒是不疯了,但诺敏还是坚持再问一遍,在得到同样的答复后,终是让这对“半路鸳鸯”互相依靠着回家。
十月天,地草复上了白霜。
荣荣有日下面渗血,半夜三更,王爱军急赶着骡车朝县医院去。可白塔村偏僻难行,刚到山脚下,女人便小产了。她望见身下那团已经成型的血肉,凄厉地哀嚎一声,终于后知后觉地痛昏过去。等她清醒了,竟又回到了痴傻模样。王爱军将长条棉布包好荣荣的额头,裹到密不透风后,带她去补办身份证跟结婚证。
周越听罢,嘴里的苦茶像是苦进了心里,久久难以消解……
白塔村的槐树开满了鲜花。冯棉一放学,就爱捋把路边的槐花,自己吃过瘾,也不忘记给姐姐带去些。今年桐云已经转去县城念书,冯棉没了捉弄的对象,真有些寂寥无趣的感觉。不过,谁曾想,两人在办事处的门旁碰到了,她见桐云退后几步,便抓起口袋中的槐花,猝不及防地抛砸到少年的脸上。冯棉惹下麻达,一溜烟似的逃进诊室,仅留下呆滞的桐云。
六月的槐花最是淡雅、舒甜,他的耳尖不知在何时也染上了薄红。桐文让给冯棉的围巾,阴差阳错地,让对了人。
熬过酷暑,周越干燥裂皮的嘴唇好全了。虽然念过大学的赵子平就在隔壁教书,但他从未踏进过这间诊室,日常的点头之交后,便各忙各的工作。赵子平的母亲早逝,是赵昌独自拉扯大的。他与祖上世世代代的农民不同,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更是村里唯一出去开扩了眼界、还愿意回乡教书的老师。这人随他父亲,闷闷的,除却身上的书卷斯文气,剩下皆是踏实勤恳的精神面貌。
大约近几年牧羊的农户越来越多,草原荒漠化的问题,如同蝴蝶效应般,变换为沙尘暴,肆虐白塔村。黑风沙是极难预测的,只得望一眼天际有道颜色分明的割裂线,那便是吃人的黑云来了。周越头次经历这惊险异常的天气现象,怒风呼啸,一分钟的飞沙走石间,窗外附着了大量黄沙,暗不透光。静默片刻,诺敏先开门寻到周越,确认相安无事后,她就往外找自家男人。
周越拿了块湿抹布,准备擦掉玻璃窗上的尘垢,弯腰水洗抹布的时候,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她背后传来。是赵子平背着昏迷的父亲,满身黄沙地求她救人。男子的眼镜片跟嘴边糊满了一层灰,却还是认得去诊室的路。
“帮我按这里,不要停。”周越撕开一次性包装,用手指撑开赵昌的口腔,确认没有异物后,花了不到十秒,从右侧对准声门送入气管,连接气囊挤压。她接手赵子平暂时负责的胸部按压,扎好的马尾垂落于胸前,随着动作用力地来回甩荡。
终于,老头神志逐渐回笼,嘴中条件反射地作呕。周越撤下管子,让赵昌自主恢复呼吸,而她继续拿听诊器检查其双侧的呼吸音归于正常。这是周越头回,在这间小诊室救回一个人。毫无疑问,她的心脏即将跳出嗓子眼,但还是选择冷静地完善后续。
窗外暗红一片,赵子平愣了许久,直至那女人转头呼唤他的名字,才恍然醒悟似的,上前问候自己的父亲是否安好。
标注:“毛楚楚”,指胆战心惊、不敢吭声的样子。
“麻达”,指祸事、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