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的冰棱已经融化,路边的香樟抽出新芽,飞累的倦鸟知道归林,佳阳等了两个冬季,也未等到周越回家过年。很多时候,他觉得这是自己的报应。送她上火车后至今,也只收到了一条短信。
在家等我回来。
这句代表着勿要去甘肃打扰她的工作,他头次觉得,太过敏锐地察觉了解周越的意思,是种痛苦的反应。不过,同少时不辞而别的自己,她要敞亮磊落许多,所以佳阳愿意把这次分别当作他应该遭受的报应。
民安楼的老樟树被保留下来了,这块地批给了一家私人承包商,他们决议改建成公园。起初承包商的老板到实地勘察,有些嫌这树过高过大,平白占去许多面积。身边的测量员正向他汇报数据的时候,有股和风略过,尖端的细枝颤颤,绿叶蓑蓑,刮脱的旧叶如雨似泪地落下,在暖春的天气,男人突然觉得有点冷,又有点难过。
佳阳见证了民安楼的拆除,新公园的垒建,唯一不变的只有那棵香樟。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幺总是喜欢在下班后,骑过来看看他们的施工进度。好几次,有工人注意到这位年轻小伙子扶着辆自行车立在路边,以为是上面派来督察的,由此他一出现,大家打灰的动作会更麻利些,红砖被砌得更为规整。
他的新房置买在周越的隔壁小区,穿过一条马路,便能回家,就算方梅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佳阳的意思。
某天的黄昏,女人收到了一封远自甘肃的信,厚厚的,拆开看,都是周越用相机记录的风景照。其中夹杂了少数几张,旁人拍她的相片,但大多有些糊了。中国邮政现已通及白塔村,女儿才能邮信,来宽解他们的思念。除了每逢年关的一通电话,方梅从开始的不习惯变得逐渐自我适应,到现在能以赞赏的目光,来回翻看这些纸质相片。她看满意后,又将相片拿给佳阳。
区别于先收到相片的方梅,佳阳的反应没能那幺自如。
在西北历经两年多的生活,周越的身材比以往更丰腴了些,脸廓圆润,双颊平白长出两团腮红,微笑的频率显然要高出许多。最后那张大合照,午后的一抹斜阳泄在村民们身上,大多数眯起了双眼,有的拿手去遮挡,也有的把羊皮帽摘下来直面温热的阳光,脸上都是极为相似的笑容。只是……靠后两排的一位陌生男子,他的面孔并未完全对准镜头,佳阳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停落在正中间,而这里偏偏是周越站的位置。
长夜漫漫,佳阳蜷缩在双人床的角落,闭上眼睛,即是相片里周越的模样,两年的等待也没有现在更为难熬。他撑起上半身,点亮台灯,抽出床头柜的抽屉,手触到底,就摸到了一个皮制的白色小方盒。方盒里面的钻戒在台灯底下,闪闪生辉。这样的动作,他重复做过无数遍,甚至已经斟酌好求婚该说的话。起初刚订购的时候,佳阳看见戒指,就会不受控制地联想到自己给周越戴上它的场景。
可劲头一过,他又返回至独木桥上,摇摇晃晃,对岸很近,周越就背对着站在那,但是奈何他怎幺走,也走不到终点,怎幺张大嘴巴,也喊不出声音。
所谓睹物思人,便是如此。好不容易入睡,男人的眼皮下开始频繁转动,眉心牢牢蹙紧,分开的唇瓣因为无声的啜泣而焦裂。
佳阳联想的求婚场景实现了。他坐在了靠近订婚台的桌席边,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单膝跪地,携起周越的右手,向她展示自己精心准备的戒指。他如同旁人无法注意的鬼魂,脚步虚浮地登上台子,往男子手中看去。是了,连戒指都是一模一样的。他又欲图拂开周越伸出的手掌,却径直穿过了掌心。
别,拜托了,别戴进去。
天色青白,五点五十九分的秒针还未转到十二,佳阳惊醒后,大喘着气,背上的冷汗濡湿睡衣,密切贴合。倒春寒的季节里,他没反应过来背脊的凉意,沉浸在方才的后怕之中,久久难以平静。
“佳阳,家里是有什幺事吗?”秋平多嘴问了一句,手上未停下签字的钢笔。毕竟佳阳从入职以来,便没用过批的公假,更没借由私事请过额外的假期。写到末尾,笔内的墨囊空空如也,中年男子又换另支水笔继续签完最后一个字。市图书馆长年累月开着适宜的空调温度,所以展秋平并不能感受到他的凄冷。
陈佳阳眼圈泛黑,其余同往常别无二致。他正游离思索自己的措辞,刚要开口,展秋平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关切地对他说:“我明白了,去吧,注意休息。”
出发当日,天空阴云密布,如昨晚预报的内容那样,佳阳一上火车,连成线的雨丝便飘花了过道旁的玻璃窗。四月份的橘子不好买,他跑过几家水果店碰运气,还是买到了跟芦柑较为接近的沃柑。表皮嫩软的果子经不起磕碰,男人将撑得满当当的塑料袋放在枕边,路程遥远,他闻着橘皮的暗香,勉强做了个好梦。
春播过后,放羊的农户们最期盼的就是有场雨水来浇灌北部的牧场,入冬前的草种深埋已久,幼绿的芽尖也有追求新生的欲望。桐文拉住缰绳,扶稳马鞍,让周越能快速地跨坐到马背上。这是匹相对矮小温顺些的成年母马,他很了解塔娜的脾性,桐文从布包里攥出大把新鲜的嫩草,等它咀嚼完毕后,轻柔地拍拍腮帮子。
周越是首次骑马,适应期间需要有专业人员的牵引,这任务交给了桐文。而桐云他们早就挑走各自熟悉的马匹,痛痛快快地跑过一圈,巡视完牧草的长势。掌心的鬃毛有点刺硬,她正抚摸着身下乌黑油亮的母马,虽说分配的塔娜要低矮些,但骑上去还是离地面高出很多,类似腾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于新奇了。
“看东边,来雨咧,回去吧!”冯棉收紧缰绳,提醒他们望向逐渐乌云翻滚的东方一线天。
春牧场离白塔村不远,大家回到马厩的时候,阴沉的团云还未抵达。周越再摸了把塔娜的背毛后,帮他们把铡刀铡好的草料,均匀地洒在石槽里。约莫是远处的降雨带来了冷峭湿意,空气中的马粪味变得尤为清晰,冯棉捏起鼻子,催促去办事堂烤火、烤馍馍。
周三休息日,到了诊室的周越还是选择套上白大褂,以免途中有乡民来看病。火炉沿口的馍饼被烘烤得麦香四溢,冯棉先取走一个,随意掰成五块分给众人,分到赵子平那里,被他以饱腹为由推辞拒吃。小姑娘捣是非的毛病又犯了,她说:“呀,赵老师是真不饿还是假不饿?之前每回都吃,今日怎的又饱哩?”反正她上了县城念初中,赵老师也管不到自己了。
“您先进门,周大夫应该跟娃娃们去牧场咧。”
周越本就猜测诺敏到何处办事,原来是接人待客去了。
烟雨朦胧中,她凝眸一看,发现来的是位熟客。
标注:“捣是非”,指说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