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白小姐

明尼苏达州难熬的不仅是寒冷。

肖遥裹在厚厚的围巾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通往地铁站的小路上,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何要答应实验室的博士生们去参加新一届的研究生联谊聚餐。

说实话她早已不适合此类活动了——不管是资历还是年纪。但她的老板在组会上大手一挥,让她珍惜这一年的交流访问时间多出去玩玩,再对上年轻人们蠢蠢欲动的目光,这下她不去也得去了。

皑皑白雪一眼望去没有边界,茫茫小道不见一个人的身影,凛冽的风雪灌进脖子里,肖遥打起了哆嗦。她小心地迈着步子,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能摔进雪堆里——她仅有的两件棉服已经全穿在身上,没有衣物供她更换了。

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周天的教学楼难得有了烟火气。隔壁办公室的男生们正往楼下搬着啤酒和炸鸡,女生们也换上了礼服,正为了精致的妆容做最后的冲刺。

肖遥脱下自己厚重的外套挂在门后,露出带着大写logo的连帽卫衣,窘迫地站在欢声笑语的过道里,既没有地方可以搭把手,又加入不了任何女生的话题。

说实在的,肖遥这个身份确实尴尬。

今年夏天她从东京大学的化学系毕业,拿到博士头衔的她顺利通过了江州大学的面试,入职后便接到了系里的通知:派她去明尼苏达大学公费交流一年,说好听点是人才培养,说难听点就是嫌弃她不是美国毕业的博士。

上个月她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加入了学界名声赫赫的Micheal教授组,这位教授担任通讯作者的文章多到她可能这辈子都读不完,她那两篇可怜的Chemical   Science的影响因子加在一起还没人家一篇的高。

既算不上学生也算不上老师的她在第一次组会上毕恭毕敬地给大家做自我介绍:我来自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城市,本科及博士期间跟随松田凉介教授,大家叫我Dr.Xiao就好。那个头衔说出口的时候她自己都不好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江州大学的补助在交流结束后才能下发,她是绝对不会住在距离学校需要一个多小时地铁的地方的。但没有办法,前些年她在东京读书,那里的物价和房租高得吓人,尽管她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但也只是堪堪负担起日常的开支,以至于几年下来她也没多少积蓄,现在只能租在郊区的单间公寓,但也还算僻静。

一阵晃神过后,走道尽头的安阳注意到了她,吆喝着大家快去联谊室,活动已经开始了。肖遥顺从地跟在大家身后刷着手机,没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来跟她聊天。

安阳也是国内过来访问的学者,比她早到半年。但显然,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安阳天生就是气氛的活跃者,听说他到这里的第一周就把整层楼女生的联系方式都要到了,说这话绝对没有任何嫉妒的成分,只是对于她肖遥来讲完全没必要——无论如何她都将在一年后结束交流返回江州,在这里的一切是好是坏全都无关紧要。

年轻真好,肖遥在结束第三杯威士忌后感慨道。她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礼貌地拒绝了隔壁办公室一位男博士生的跳舞邀请和互fo   ins的请求。她一向不觉得自己的外观和身材是吸引人的,不管是在东亚还是欧美,更何况她下载ins只是随波逐流,除了刷刷新闻外主页没有一篇帖子。她来到美国的第一周就跟着网上的攻略下载了大部分看上去有用的app,但她知道,其中大部分软件直到手机报废她都不会打开一次。

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发现周围的一切还是不太真切,只好将眼镜塞进卫衣的口袋,灯光再次变得迷离起来,摇滚乐的声音也更为刺耳了。这里的学生看不出一点东亚人终其一生想要摆脱的疲惫感,只有放肆的青春、无尽的生机、旺盛的活力。

晕晕乎乎的肖遥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的格格不入,便想起身离开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她不想面对从学校打车回公寓的价格。

她撑着墙,摇摇晃晃,在转角和一个女人撞了满怀。她下意识地用日语说了声道歉,随后迟钝地意识到这里是美国,和日本隔了一整个太平洋,便又诚恳地用英文说了一遍不好意思。酒精逐渐麻痹了她的大脑,再加上没有戴眼镜,她完全看不清来人的面貌。

“抱歉。”

女人说着流利的普通话。这就好办多了,她正准备抛下一句没关系就逃之夭夭,女人又说话了。

“肖遥?”

肖遥从没指望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碰见熟人,更何况她这辈子都没有几个朋友。这两个字伴着穿堂的冷风闯进她空空的大脑,吓得她差点站立不稳。她退开两步,眯着眼睛看着眼前鲜红的长裙,女人的高跟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肖遥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种在异国他乡偶遇前女友的桥段不是应该只会在电影里出现吗?还是七年前分手就再没联系过的人。她怎幺敢?怎幺敢就这样赤裸裸地站在自己面前?怎幺敢还是一如往日的光鲜亮丽?怎幺敢就这幺凭空出现还落落大方地称呼她的姓名?

尤其是,操,这女人今晚还是那幺好看。

哪怕是在走道昏暗的灯光下,女人身上浑然一体的香水气息还是绕了上来,肖遥顿时又陷入了神志不清精神恍惚的状态。

该死的,她应该转动她的大脑想出一个体面的办法,而不是傻站在这里死死盯着女人闪着星光的锁骨,流连在紧致的腰身和曲线,惊叹于如丝如瀑布般的长发。可她不敢再往上看了——那里有她最喜欢的地方。

肖遥迟疑半晌,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能正常运作的器官,刻意掐尖了嗓子说道:“You\'ve   got   the   wrong   person.”一别经年,她早已剪去长发、戴上厚重的镜片,若说身上还有什幺能看出来与从前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全年不变的运动装扮吧。

还未等肖遥逃离这修罗场,噔噔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上来——“So   there   you   are.”是安阳。他看起来也喝了不少的样子,板正的衬衫被扯开了几颗扣子,袖子也一长一短地挽了起来,身上还飘着几条彩带,脸上的红晕却更衬得他精神百倍了起来。

“终于找到你了,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安迪重重地拍了拍肖遥的肩,后者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以示感谢。很显然安阳今夜已经喝多了,不然他一定能注意到肖遥沉默的眼刀。

男人直了直身子,又恢复了往日热情的做派,清清嗓子道:“请容许我向两位美丽的女士互相介绍一下对方。”他微微欠身,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肖遥的身旁,“这位,东京大学的高材生、江州大学的访问副教授,以及鄙人未来一年的共享办公室的同事。”

肖遥听着这一连串称号从安阳的嘴里冒出来,简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男人大咧咧地搂住她的肩,“她是肖遥,不过——比起肖小姐,她更愿意大家称呼她为Dr.Xiao.”

余光中那女人似乎倾身靠得更近了一些,所以肖遥根本没心思计较安阳在拿她开什幺玩笑。她就这样直愣愣地被安迪勾着肩,全身的僵硬程度堪比特价超市里临期的法棍,不过她跟法棍确有相似之处——都是没人要不受欢迎的东西罢了。

“这位——”安阳提高了音量,似是意识到了她的走神,“是今年春季设计学院入学的研究生,白茗初小姐。”他微微躬身,那女人也配合地伸出手腕接受了他礼节性的吻。“不过,叫她Teresa就好。”

呵,二人还挺亲密。

嗯,有些东西没变。

“Dr.   Xiao,你好。”女人大大方方地再次伸出那只刚被吻过的手,却又暗中加重了前面几个字的读音,倒是显得肖遥扭捏了起来。

“白小姐,你好。”今夜的酒精里面一定有一些不该有的东西,她的嗓子从来没像这样又干又涩过。她也挺了挺胸,暗中给自己打了口气,艰难地伸出手去。

只是在碰到的那一瞬间就触电般地收了回来。

真没出息,这幺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肖遥暗暗骂了自己两句。

安阳见自己任务已经完成,也不多留,挥着手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小白。”女人的声音不急不缓显得波澜不惊,整个人好整以暇,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听不出一丝遗憾的气息。

肖遥气急了,却又像是被人拿捏住七寸的蛇,动弹不得。她大着胆子擡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喜、欢。”

女人也不恼,只是歪过头来,用小动物般清澈的目光看着她,反问道:“真的吗?”

女人的眼睛,纯净、寂静。瞬间让她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白小姐,”她猛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憋屈都吐了个干净,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人,“请你自重。”

肖遥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那几个字,努力忽略来自早已拧成一团的胃部的抗议,抱着散落了一地的自尊心狼狈地逃出女人的视线。

她再没力气搭乘一个小时的地铁,擡手拦了辆计程车,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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