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look back in anger

很不幸,肖遥在日本养成了两个不好的习惯,一是刺身,另一个就是泡澡。

泡澡这件事,其实很不符合东亚人的价值观,它可能是崇尚节俭、推崇效率至上的黄种人一生中唯一的例外。任何享受、消磨时光的活动在长辈的眼中都是可耻的,不过万幸,肖遥早已逃离了自己的家乡,没给任何人指指点点的机会。

这间屋子的前任租客品味十分糟糕,不管是乌青色窗帘上的神秘图案还是沙发套使用的诡异尼龙材质,都不太符合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人的日常需求,肖遥大胆猜测屋内的各个用品都拥有不同的主人。但看在这个屋子里居然有一个完美的浴缸的份上——她可以原谅任何丑陋家具的存在。

她现在已经在这个完美浴缸里坐了三十分钟,加了四次热水,仍然没把那个女人赶出自己的脑子。她太愚蠢了、太显而易见了,她到底为什幺要装作不认识?为什幺要落荒而逃?平心而论在那段荒唐的感情里,她可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情。

刚分手的时候,每每在社交平台上看到熟悉的ID都会引来一阵心脏绞痛和呼吸不顺,直到一年后她像是终于想起来了微信还有“不看她”这个选项;分手后的第三个年头,她才舍得把其余平台上曾互关的账号一一双取;五年后她的实验项目终于步入了正轨,那个女人也再没入梦。

当然,她曾经认为她们永远不会有和平共处的那一天了。

现在,第七个年头,在肖遥喝酒时还赞扬自己终于没再胡思乱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的时候,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面前,笑着看她矫揉造作的表演。

女人歪头看她的一刹那,肖遥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

白茗初的眼睛,永远闪烁着深邃的墨色,如曜石璀璨,如暗潮汹涌,如夜幕深沉,又似深谷幽暗,无声却藏匿着万语千言。

肖遥重重地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几个小时前的场景中拉了出来。

酒精,一定是该死的酒精造成的错觉。她天天和这些有机物打交道她还能不知道吗,乙醇进入血液后导致的心跳加速和神经迟钝定是让她产生错觉的罪魁祸首。没错,就是这样。很肯定地说,如果现在给她一个有关酒精和人体内多巴胺浓度的研究课题,她能在一天内找到三百篇相关文献并彻夜通读。

不过,什幺时候她们的名字还需要第三个人的引荐了?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肖遥有些莫名地生气了,明明安阳看起来和白茗初很熟悉的样子,却一次都没有提到过。她现在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二人也只是刚刚认识——没有任何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接触。

但是,设计学院?没听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服装?动画?广告?要命,她除了对理科的学科略知一二外,其余的东西全部被笼统地归为了文科并且一窍不通。

她迟疑地从洗手台上摸到自己的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那个绿色的社交软件,很幸运,她的输入法并不记得这位已经分手了七年的前任,她将选项拉到最后,又把搜索出来的联系人拉到最下,顶着陌生头像的ID终于出现了。

她踌躇片刻,喉咙发干手指震颤,比第一次敲开名声显赫的Micheal教授办公室的门还紧张,在网络卡顿的那几秒甚至忘记了呼吸。页面跳转成功的一瞬间,她慌乱地闭上眼睛,心跳声如战鼓般在耳边回荡。肖遥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试图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直到水温再一次凉了下去,手机的后背变得滚烫了起来,肖遥才不得不睁开眼睛,页面却显示是母亲的视频通话邀请。

肖遥慌乱又狼狈地从浴缸里爬起来,匆忙地拔开浴缸底部的阀门,还得小心不让水珠溅到手机上。当她完成一切时,母亲已经接连不断地打来了三次。

“怎幺才接?在干什幺呢?”电话那头笑盈盈的,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在洗澡呢。”手机那头的画面变得清晰了起来,肖遥湿着手抹去了镜头上的雾气,心虚地解释道。

“好好好,快洗,别着凉了咧。”母亲脸上堆满了笑意,“快两个月没看到乖乖了,妈妈好想你呢。”

肖遥不自觉地一阵愧疚,上个月初刚到这边的时候,借口找公寓布置房间十分繁忙没有时间通话,这个月又暗示自己实验室项目刚刚起步需要许多精力,转眼已经来到月底,不知不觉竟有快两个月没有视频通话了。

不过,肖遥向来是不需要来自家人的情绪支持的。

从前在东京的时候,也经常十天半个月才安排一次视频通话。所聊的内容也只是来自母亲的单向输出,肖遥其实能明白,母亲一个人退休在家,所思所想也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但次次听母亲一个人在家干了什幺吃了什幺、哪个朋友的孩子结婚生子的琐碎日常,而她自己每天的生活不过公寓实验室两点一线,久而久之自然觉得枯燥无味,遂渐渐减少了通话的次数。

肖遥将手机放到洗手台上,调了调角度,让镜头刚好对准自己的脸,便拿过浴巾擦拭起来。“我已经洗完了。”

“没用浴缸吧?我看你发来的房间视频里有浴缸。”母亲一向不支持她使用浴缸,哪怕她再三保证了这很安全。“万一你坐在里面晕倒了,自己都没知觉。”

明明拍摄的时候卫生间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注意到了。

“没有没有。”肖遥庆幸自己没有立刻就接电话。

“那就好。江州这边还没有降温呢,你们那边倒是已经下雪了。”母亲聊起天气,国内应该还有几天才正式立冬。

“也只是第一场雪。”肖遥老实说道。

她将发丝上的水分用浴巾擦去大半,全部往脑后梳去,那鸟窝似的头发终于在这一刻败下阵来,服帖地贴在头皮上。随即用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一张熟悉的死气沉沉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眼下两团阴魂不散的乌青似乎又重了些,干瘪嶙峋的身材看不出一丝魅力。

“看到你发来的照片了,真是漂亮呐,那路面上可真是干净呀,雪都是白白的。”妇人从画面外拿出一个苹果,边啃边补充道,“可比我们国内好多了。那我们这完全不行,人一走车一过,路面就黑了,脏死了。”

如果是九年前刚出国生活的肖遥,她一定从空气湿度辩解到人口密度,势必为自己的祖国讨回一丝公道。但现在,她早已学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成年人应该学会过滤掉无用信息,只听自己想听的。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雪挺厚的,一脚踩下去有时候都到脚踝了。”她弯下身子擦拭身上多余的水珠,故意减少眼神的接触。

“衣服带够了吗?”妇人大声地啃着苹果,吧唧的声音夹杂在口水中,有些含糊不清,“不行你再去买一件,至少得有换洗的。千万别担心钱啊,这是该花的,到时候冻病了可不好看医生呢。”

“嗯。”

“现在还是和在日本一样吗?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

话题总也绕不开衣食住行,不过这样也比相亲和催婚好。她一五一十地交代,但琐碎的话题好像无穷无尽。湿热的水汽裹挟着她,肖遥感觉有些缺氧。

“关东煮要少吃。”母亲突然严肃起来,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换了只手握着,“专家都说了,里面全都是添加剂,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的。”肖遥乖巧地承诺,她一向擅长扮演听话的孩子,“我也很少吃。有时候做实验没看时间,食堂都关门了才偶尔买一点。”

“真乖。”母亲这才放心地继续吃起苹果,鲜艳的红色透过屏幕折射进灰暗的空间,显得格外诱人。“去当访问学者也要做实验呀?”

“当然。不仅需要做实验,还要上课、开会、指导组里的学生,比博士期间还要忙。”肖遥略微倒起了苦水。

她一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何况指导刚入门的博士生和给本科生上课,Micheal教授的安排精准地布置在了她的痛点上。

“挺好的呀,你就该多跟人交流交流。教授的话多听听啊,看看别人是怎幺当老板的。”一谈起这个话题母亲莫名地兴奋了起来,“还有你们办公室的那个安阳,你不是说他总要请你出去玩吗?你去了吗?他人怎幺样?有女朋友了吗?我看他还不错,可以多接触接触。”

话题的发展果然又向着熟悉的方向进行了。肖遥扣好睡衣顶上的扣子,是时候结束这场对话了。“今天去了一个研究生的聚会,安阳也在,但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她撒了谎,事实上根据安阳的说法,他已经单身很多年了。

“哎呀!真是可惜了。”母亲咂咂舌,咽下了最后一口苹果,扯过毛巾擦了擦手,眼里满是遗憾,“你让他把他朋友给你介绍介绍,他人看着还蛮阳光的,朋友应该也不差,最好也是个博士。”

“好。”肖遥故意拉长了尾音,思考着怎幺结束这个对话,“我要吹头发了,先挂了哈。”

“好好好,你忙,我也要去做午饭了。”手机的那头艳阳高照,一天的好时光才刚刚开始,“你多穿点衣服啊,有啥缺的就去买啊,在食堂吃饭也别吃太油腻的和对身体不好的……”

“嗯嗯我都知道的。”随着挥着手的身影消失在屏幕里,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裹上浴帽,没吹头发就钻进厚厚的棉被里。

发间湿热,水汽贴在头皮上并不舒适,肖遥却也习惯如此。她在被窝里紧紧缩成一团,凉意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体内的温度被一丝丝地抽离到空气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壳。

窗外仍飘着鹅毛大雪,光秃秃的树干在夜里看来十分瘆人。楼上的邻居这个月沉迷于电吉他,每每到深夜仍欲罢不能,听起来今夜的歌单是《Don’t   look   back   in   anger》。她想明早出门前去楼上贴个便签,提示他戴上耳机可以带来更纯粹的音乐体验。

肖遥打开手机想把明早的闹钟再确认一遍,这两天才调整了冬令时,而她从来都是一个准时的人。

面容验证后的屏幕停留在了视频通话前的页面。现在肖遥认出来了那个头像,是迪士尼电影《阿拉丁》里的女主角,不过她没留意过名字。

被母亲的电话打断,似乎是天意不让她看到些什幺。但在她自己反应过来前,手指已经下意识地点了进去。

她整个人捂在被子里,浴帽勒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在抖着手抹去热气在屏幕上凝出的薄雾后,空白的页面赫然写着仅三天可见几个字;个性签名虽然换过了,但还是熟悉的励志话语;朋友圈的背景看上去是某个景点的风景,是她没有去过的地方。

窗外的风刮得更猛烈了,引起门窗的阵阵响动。肖遥把手机扔到枕头下面,整个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好像只有全身被包得严严实实,回归在子宫里的姿势,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窗外的风雪好像停了,肖遥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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