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正午,风雪暂休
赶棺人额间薄汗沾湿了幞头,浑圆肚腩被圆领棉袍包裹,随车马行路上下轻颤。他扬袖抹汗之际,身后棺材传来了几声闷响。
咚!咚!
赶棺人叹口气,拉紧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下地绕至棺材旁,咬牙将盖子推开,道:“这眼瞅着就要下官道了,可真不是如厕的时候,小娘子且先歇着吧。”说罢,他不知从哪掏出张帕子捂住女郎口鼻,人不过一会儿便咽声晕了去。
这一人一马一棺,自青州出发,经徐州进了扬州地界,一路往南直奔舒城。
前朝宦官当权,备受迫害的清流为保全家族纷纷归隐。大厦将倾之际,各藩王划地为王,历经数十年混战方才天下初定。今,北部与东部百余州皆归前朝黎王楚天应统辖,其定国号为齐,自号齐王,定都邺城。后又将国土重新划为六十洲,轻徭薄赋以休生养息,至此,寻常街巷才渐渐有了生机。
舒城临姚水,故不论南北胡汉,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户皆在此扎根。
城内车马络绎,高鼻梁的高昌商人在商铺前驻足,对玲琅满目的漆器啧啧称奇。叫卖声与乞讨声混作一团,顽皮乞儿被不知哪家伙计赶至路中央,意外惊了赶棺人的马。赶棺人被迫拉紧缰绳,马亦随之前蹄凌空,把乞儿吓得够呛,连忙抱头滚向路旁。
这番大动静自然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赶棺人见状,也不敢发作,只低头顺顺鬃毛作安抚状。见众人已为其让出了条大道,他颇有些江湖气地抱了个拳,才又上了路。
舒城城内有户人家,郎主姓贺,名为贺思敬。其经商三十年有余,以米粮发家。尚在战乱之时,他逢流民至舒城便会开仓施粥,于是便得了些好名声。可赶巧的是,赶棺人的目的地就是那贺家府邸。
虽周礼始禁迁葬嫁殇,然此百年间礼法崩坏,鬼道愈炽,莫说是小鬼与老鬼,就连活人配死人这般阴阳婚配亦不在少数。贺思敬子嗣凋零,而立之年才得一子,也仅有那幺一子,乃其发妻所出,可惜年纪轻轻便撒手而去。
“郎主,人带到了。”
赶棺人随仆人进贺府之时,贺思敬服斩衰坐于厅内恭候。他先用盖子撇撇,又低头抿了口热茶,见人影挪至脚下才徐徐开口。
“今日便是合棺之日,你差点误了好时辰。”
闻贺思敬语气不悦,赶棺人连忙赔笑,道:“那女郎出身不凡又活泼好动,不免多费了些心思。”
“哦?”贺思敬终于擡头。
“二八年华,容貌过人,八字合婚,最重要的是,那女郎姓、崔、”
“莫不是?”贺思敬闻言,不禁直腰挑眉,手中茶盏亦落了桌。
“正是那青州崔氏,与小郎君可谓是......”赶棺人边说边将腾出两根手指合到一块儿,才吐出了剩下的话,“......天作之合。”
话音一落,贺思敬果然喜上眉梢。毕竟他儿贺锦侨五岁能诗,八岁能文,十五岁可论时务,只因那求贤令迟迟不至,适才郁郁而终,去时方才及冠。
“做得可干净?”贺思敬虽开心,却也没有失了理智。
“我王四从事这行当已有二十个年头了,郎主大可放心。”
于是乎,贺思敬得了口棺,王四得了袋钱,二人便一拍两散了。待王四哼着小曲儿走没了影儿,一缟素妇人这才从屏风后出来。她眉头轻蹙,欲言又止,惹得贺思敬一阵不快。
“夫人有话便说。”
“郎主,那小娘子当真还未…...?”贺夫人容貌瞧着年纪不大,奈何生了不少华发。
“是又如何?待她与侨儿合葬便是死人一个了。”贺思敬冷哼一声,又道,“以侨儿之相貌品性,配个青州崔氏那是绰绰有余!”
“唉……”贺夫人许是因为想起了儿子,眉宇间不禁染上浓浓悲怆之色。
但思忖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好言相劝:“今上尚未封藩之时便在朝中主持修律,新律年初将将昭告天下,现下各地官府都盯得紧。且不论那女郎是世家大户,光是害人性命这一条,便能叫你我能落得个秋后问斩的下场。”
贺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小有数位西席在旁指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聪慧娘子。别家小娘子还在识文断字时,她便已能与家中长辈辩长短,贺锦侨那机灵乖巧好读书的性子,也是七八成是随了她。故而比起贺家郎主,她自然思虑得多。
“此事无须再言!你且等着看吾儿同新妇合棺入土罢。”
见贺思敬终拂袖离去,贺夫人卸力瘫于椅,颇有些出气多进气少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