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现在科技这幺发达,你有很多种办法再见到我。”这好像是姚海棠的遗言,她是微笑着说的,话语中有安慰的意味。第二天凌晨,姚银朱就接到电话,让她快去医院。胰腺癌就是这样,很快。
妈,我总是见到你,不需要科技,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你。
姚海棠与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自某个时期开始就变差了,大概就是祖父母都过世之后,他们表现得好像,彼此没必要再假装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
有趣的是,姚银朱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张家族的全家福,是她十六岁时拍的,和她同辈的都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三个表姐、两个表弟,还有她妹妹。正中间是当时还健在的祖母,其他人则站在后头,还有祖母那边的亲戚。她不太见得到祖父家的亲戚,只会偶尔从母亲口中听见他们的消息,在北方,谁谁谁得了肝硬化什幺的。
实际上,那会儿大家的关系就已经不咋地了,忙着攀比谁比较成功,小姨每次都谈自己孩子在澳洲混得有多好。两个舅舅,一个去了外地,另一个生意失败,离了婚,搬去和祖母住,用着祖母的两千出头的退休工资。听小姨和母亲谈起这几年的经济,他都会频繁地叹气,深沉地说自己要出去抽烟。
因为拍照,当然要笑,所以拍出了一种很和睦的感觉。偶尔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就会客套地说:“姚总,您家庭很幸福喔。”
“还行吧。”姚银朱会这幺回答。
如果是这张照片里的,不太算,如果是说她们三个人的家庭,那姚银朱觉得确实挺幸福的。
说到那种滋味,她总是最先想起妹妹说:“这里是不是闹鬼啊?”
指的是她们家楼梯下的仓库。小时候,妹妹很喜欢去报刊亭买恐怖故事杂志,带去学校看(因为学校人多),看完了带回家就不敢碰了,好像碰到杂志封面都会撞鬼,就一股脑地全丢进那个小仓库里。
又怕又爱看的结果是,自从妹妹有了这个爱好,就总是半夜三更跑到她的房间,连枕头都不带就钻进来。“姐姐,我们背靠背睡是不是就不会被鬼偷袭了。”
“鬼一般是从床底下钻出来的,飘在你上面的。”
“你不要说了!”妹妹小声地尖叫,整个人躲进被窝里,“那我躲在这里,鬼先看到你。”
“可是你比较嫩啊,先吃你。”
“你好烦啊!”
后来妹妹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她们小时候的证件照各剪一小块,放进小卖部买来的吊坠里。那个吊坠像个小盒子,可以往里面装想装的小东西。
“喏,我放我的,你放你的,然后把你的给我,我的给你。”
“为什幺?”
“就像备用的,这样就算被鬼吃了,也吃不光我,因为有一个备份的我在你身上,你也一样。你可以永远把现在的我带在身上。”
那照片是她们的秘密,她们还装模作样地发了誓,要永远守护彼此的一部分。
有时,姚银朱感觉那像个预言,因为现在的妹妹和当时比起来,确实不算是同一个人。人当然会变,任何人和孩提时期比起来都不是同一个。理论上来说,今天的姚银朱与昨天的姚银朱也不是同一个人,细胞会衰亡,新陈代谢不断将她更新。
照片可以将某一刻保存下来,就像一块化石、琥珀,冰川之下的古生物尸体,她进入文明之前的模样。而闭上眼时,她记得的脸,母亲的脸就不是这样的,是更模糊的。但她认为不可以用模糊与否来印证爱。
反正照片也会褪色,爱并不会永恒,她认为始终如一的东西,也不过是在今天与昨天的我之间持续接力传递的东西,如果接力突然断掉,那并不奇怪。假以时日,无论面容模糊与否,她都会忘记对姚海棠的感情,那种被某人拥有的感情,科技也无法与这种磨损抗衡。有人会反驳:一个人死去了,仍可以在墓碑上刻下自己拥有的东西:子子孙孙、配偶、长辈、同辈。但那又怎样?
无论如何,她被母亲拥有,她又拥有妹妹的时刻,目前仍被记录在照片中。而现实中,那个会呼吸、会眨眼的妹妹,更像是这张照片的附属品,是她找到那个时刻的一条路径,且是唯一的一条。她知道,只有照片里的人物会被她永恒地收藏起来,而活人不行。
“你这个私有制脑。”如果是程黎大概会这幺说,“为什幺天天都在纠结谁拥有谁,谁属于谁?没有谁会属于谁!”但其实不是程黎在说,是她自己在假扮程黎跟自己说。之所以是程黎,是因为程黎是她交往最久的朋友,还是个很有代表性的双性恋,或许连双性恋都不太算。
程黎对女性的迷恋,不过是因为现阶段的男性无法满足她的需求罢了。“我的择偶条件是活在25世纪的男人。”程黎曾说。相比之下,女性更像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没有更好的,只能先凑合个相对好的。但这幺想,她又觉得,似乎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满足程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只是程黎故事中的配角。当程黎选择爱男性,是在尝试展现自己广阔的胸怀,以及偶尔屈服于本能,当程黎选择爱女性,那更多是在自恋。
所以当初,程黎无法接受开放性关系,让她蛮惊讶的。那说明,程黎也是她故事中的配角,她以程黎的身份,为程黎撰写的台词,其实并不是程黎会说的那种台词——你这个私有制脑。程黎大概只会骂她选择了对伴侣不忠的模式,背叛了人类美好的忠贞传统。
然后她们会开始吵,说开放性关系是不是不忠。“如果所有人都知情,那怎幺是不忠呢?那是协议。”“但这样就变成放纵和堕落了啊。”“相对什幺放纵,相对什幺堕落呢?”“行,你爱乱搞,那和我无关。”“是谁在乱搞?”
接着她们说到,验证爱情的方式只有占有与牺牲吗?这样扎根于“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模式,真的是美丽的吗?所谓的“性张力”,达成“性张力”的方法,似乎都围绕着猎物被猎手咬住咽喉展开。侵略性的眼神,咬住后颈,不顾你的求饶把你肏到哭,然后在你体内播种,你感到痛苦却甜蜜,最后产下你们基因的延续体,却排他地认为该延续体会从捕食者那里抢夺本该分给你的掠夺。
根据这个逻辑,大众偏好的爱情模式很好复制。捕食者发现自己对他人造成伤害是无法避免的,于是忍耐,通过抵御本能来展示自己的伟大,而让被捕食者变得色情的方式,是展现被捕食者的忍耐与不畏伤害,即便那是只刺猬,也选择张开自己的怀抱,被捕食者在这样的自虐中变得神圣而高尚。
她们真吵过,所以这不是姚银朱的想象,程黎真的说:“你读过恩格斯吗?”“你说恩格斯的什……”“我赌你没读过,你没读过,那你不要来跟我吵,搜去吧你!”“恩格斯的话就是真理了?”“是了呗,你没读过的都是地摊货咯。”然后她们不欢而散。
不过,事后她在看公司养的小猫时生出了感想:那只小猫追着人类制作的假老鼠玩具,在玩捕猎过家家。人类被城市圈养后,某种意义上也继续着这样的捕猎过家家。就像狼群被圈养后发展出的畸形的ABO阶级模式一样,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们对这类模式甘之如饴。
但是,如果只是斗个你死我活,分个谁上谁下,谁强谁弱,那好像和爱的定义不太一样啊?爱好像是关于传递与共享才对。
那幺是给爱写定义的人错了,还是执行爱的人错了呢。
为什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