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工作丢了,总不能一直蹉跎下去。
映楼琢磨着再寻个新的活计,好不至于叫下个学期在学校活得太艰难。
天阴着,沪上覆着一层薄纱,淡淡的,像红楼里闺阁小姐用的软烟罗帐子,不过较雨过天青色更为浅淡。
邻家的阿姐在石门前择菜,她和映楼算是半个同乡,自述是青年时嫁到嘉兴,同丈夫生育了一个女儿,没几年丈夫去世,她带着女儿独身来到上海。
她常常说起嘉兴的旧日风俗,映楼只得笑着附和。她父亲是嘉兴人不假,自己却从未去过,因此对那里算是一无所知。
“这幺早就要出去吗?”她很关心映楼,两年前映楼搬来这个弄堂,受过他不少照拂。
映楼点点头,“出去找些活做。”
在弄堂尽头,映楼见到了一个她最厌恶也是最不想见到的人。
殷元义是映楼的父亲,这是从生理学上说的。而按照映楼本人的意愿,殷元义在她这里甚至不如大马路上的过路人。
他身材比年轻时臃肿了不少,头发也稀疏,鬓边夹着三两撮白发,乍一看和寻常父亲无异。弄堂里的人也只以为是映楼太过任性要离家出走,以至于父亲此次在她这里碰得一鼻子灰。
多讽刺,世人大多愚昧,偏又爱以己度人。自己做了父亲就看不得旁人的子女忤逆,也不管缘由,他们生怕失了做父亲的威,掉了\"一家之主\"的严。毕竟除了妻女,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他差遣。
他双手揣在袖中,堆笑着道:“映楼,这是要去哪里?”
映楼无意与他纠缠,只说:“出去有事。”
殷元义自顾自道:“今日是你小妹的生日,你袁姨准备了一桌好菜,说一定要请你去。”
他说的小妹是映楼同父异母的妹妹,叫殷珞,今年不过十三岁。
殷珞对映楼总有莫名的亲近感,像是真把她当做了至亲的姐姐。
去年映楼为学费的事找殷元义,她倒是低声下气了,殷元义只一味说自己没钱,袁巧双则抱着臂在一旁冷冷地看。
眼看一巴掌快要落下来,殷珞从屋内冲出来,飞一样的,就这幺挨了一掌。
殷元义又怒又悔,袁巧双也坐不住了。
自那后映楼再也没有找过殷元义,今天他这一来反倒是显得有鬼了。
“小妹说她想你了。”他又下一剂猛药。
映楼时常怪自己太心软,可孩子确实无辜。
她松下口:“那我去买些东西。”
殷元义连忙道:“什幺都不必带,你去就好。”
他家在长青路的巷弄里,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地上的枯叶被踩出沙沙声,随后脉络断裂。
殷元义道:“不如坐黄包车去。”
不知哪家孩童咿呀一声,和着碗盆掉落的声音,紧接着是他父亲的呵斥声,刺耳难听。
映楼的包紧紧贴着手腕,那里已经捂热了,她说:“好。”
她的母亲五年前离开上海去法国,起初她还会寄钱寄信回来,从信中她得知,母亲与一个法国人结了婚,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既然母亲幸福,映楼也并不奢求她为自己做些什幺。直到半年前,母亲的信再也没有寄过来,她很担忧,却又不知做些什幺。写的信仿佛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黄包车一路绕街过巷,约二十分钟左右,在长青路口停了下来。
殷元义付了钱,对映楼道:“走吧。”
他在印刷厂上班,算是个小小的上司,赚的钱足够养活家中妻女。住的房子开阔宽敞,不似映楼,挤在小小的一间房中。
开门的自然是袁巧双,她着黛色丝绒旗袍,耳边戴翠玉耳环,见到映楼,她居然笑容满面,“映楼来了,快进来。”
门厅处一盏琉璃灯五彩斑斓,映楼不禁驻足,她记得这盏灯,是曾经母亲喜欢的。
映楼先前觉得夫妻俩态度怪异,进了屋,她总算明白是怎幺回事。
赤色柚木桌旁哪里有殷珞的影子,只有一位梳着油头,着西装的男士。
那男士眼睛狭长,嘴唇又微厚,整个人活像滑稽戏里的演员。
映楼当下擡脚要走,却被殷元义拦住,他低声道:“殷珞等你许久了。”
压制住心中隐隐的恶心,映楼入了席。
殷元义立刻笑着招呼众人,“大家都坐,这里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客气。”
那男士笑得促狭,“殷先生,瞧您这话说的,我不是外人吗?”
殷元义哈哈一笑,暗示般地看一眼映楼,“说不定什幺时候就成了一家人。”
话到此处,映楼全然明白自己是成了殷元义献媚奉承的物件,眼前的男人一定不是他上司就是他上司的儿子。
她只觉头莫名发晕,眼前模糊,想吐。
男人看着他,自认含蓄一笑,“殷小姐你好,听殷先生说你在圣德大学念书,我做中学生时常常去圣德大学找我的祖父,他叫做刘竞常,不知殷小姐是否认得?”
映楼学的是英文学,刘竞常是隔壁法学院的教授,她常常听闻这位教授待人和蔼,对学生知无不言,是良师亦是益友。
眼前这位便是刘教授的孙儿吗?看来教授也未必教得好孩子。
她一直不语,惹得殷元义变了神色,“映楼,刘先生在和你说话,为什幺不答,真是太没有教养了。”
满桌的菜在映楼眼里无异于砒霜,她冷冷道:“最不配同我说教养的就是你。”
又对刘先生说:“殷元义只是我生理上的父亲,事实上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她的女儿。”
刘先生表情玩味,仿佛对这场滑稽戏很满意似的,他说:“殷小姐,我并不在意你是否是殷先生的女儿,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这些人全都不正常,映楼想着。
她起身,穿上大衣,擡脚要走,听得殷元义一声怒吼:“你若是走了就再也不是我殷元义的女儿。”
映楼半步都不停,她推开门,皮鞋踏地的哒哒声在巷中回荡。
她从来不是殷元义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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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说,除了上海伦敦等,本文出现的地名都是虚构的,如果现实中真有,只是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