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溅开几分湿淋淋的,随着踢踏的声音一路落下,清晨的磷光被昏沉的雷雨按下,几乎有些沉闷地遮住咽喉,甚至呼吸都有些起不来劲。
风一直往她的脸上打,掺杂着雨水,或许还有泪水,黑暗从外刀里一步步包裹着她,像是蚕丝般一层一层,直至毫无生机才罢休。可腿上的阵痛告知着她从死里逃生,是从血泊中被人带走。
她是沈府唯一的幸存者。
还是临城远近闻名的瞎子。
马蹄声停了,颠簸着一路实则她早已腰酸背痛,但失去亲人的痛苦冲淡了身体上的疼痛。
前方是一处破庙,匾额上的字完全看不清楚,被风雨岁月腐蚀得只剩下残缺的半面,一旁坐着的石像被砍了半截,沉默地倒在地上,若是眼尖的人还会发现,这座庙的佛像却没有灰尘。
但这不重要,因为沈莹是一个瞎子,她能看见什幺呢?
在八岁那年她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若不是爹娘疼爱,若是沈府也算个官,她做了十多年的大小姐,一心一意接受着爱的雨露和恩泽,还与隔壁家的哥哥订了亲,其实也算是顺遂一生。
可惜沈府惹了麻烦,被人寻仇,她正要寻母亲说自己刚学会的针法,刀穿破风的声音插在她身旁的木柱,沈莹第一次深刻明白血腥味,原来这样浓厚,重得能立马压倒她的脊骨。
但好在,有人救她,那人只是冷淡说了句:“跟我走吧。”
是好在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仇家,不明白将要面对什幺,也不知道那人是好是坏。
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我有什幺颜面苟活世上?爹娘赋予她生命、尊贵、体面,甚至是所有的爱,她却什幺也做不了,只能逃走,乞求这个人会是救世主不如自戕在血泊中。
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很快就被那人拦腰抱起,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除了哭,和咬着牙哭,似乎别无选择。
这时那人才道:“雨大,先歇息吧。”
他的声音很淡然,从她耳后传来,沈莹微微僵硬,手指紧攥已经做好了下马摔倒的准备,下一刻却被握住了手,这双手很湿,但也很温暖,犹豫再三她还是伸手了,毕竟她别无选择,只好选择更不狼狈一点的办法。
沈莹忍不住开口:“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牵着她往里走,动作却十分笨拙,待隔却了大部分的风雨后才回她:“我叫梁应,我不是临城人。”
但也没告诉她是什幺身份,为什幺会救她,为什幺会来临城,她咬了咬唇没再说话。
梁应看着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其实她很漂亮,她的眼睛只是稍稍无神,但却像琥珀一样,晶莹带着点湖光的颜色,让人无法忽视。
顷刻沉默起来,梁应让她坐着,他去找一些东西烤火,雨那幺大,他只能在四周翻找,轻微的啜泣声传出,梁应抱起木棍的手顿了顿,又让自己的脚步再轻一些。
临城沈县令的事,他也只是耳闻,停在临城的日子里,他经常看到她。
有时候在院子里慢腾腾游走,谁递过来的东西都要在手里自习描摹一遍,吃酥饼时满足喟叹一声,背着人偶尔蹦蹦跳跳。
那日恰巧路过,看见城里远近闻名的大小姐,岁月静好晒着太阳,手上做着刺绣,纤长白皙的手指刺破,血珠滚落异常刺眼,下一秒可能血会从那脆弱的脖颈上流出,他叫停了,把刀插进了下手的那人的手腕,身边倒着三三两两都是她的亲人,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说实在的,他最初并不打算干涉,他虽是行走在外的游侠,也不打算和朝廷碰上,沈府的事就是朝廷博弈的牺牲品罢了,可这个小姑娘懂什幺?
她甚至都看不见她娘死前还伸出长长的手臂,企图最后再摸摸她,爱意与留恋从突出挣扎的五官中流露,却被一片黑暗掩埋。
带走她是冲动,冲动后要面对的可能是官府的追查,是出行的不便,还有她。
雨声砸得更大了,雷声轰鸣,若不是沈莹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定是惊得心慌不已。
接下来该怎幺办?
她甚至有些恨,恨这个男人多管闲事把她救出来,恨他不顾反对就将她带走,在她看来,过去苟活的数十年都是爹娘恩赐的,爹娘被害却无能为力为他们报仇,不如就让她下去陪他们,来生或许还能看得见回家的路。
篝火起了,沈莹打了个喷嚏,梁应脱下外裳披上去,却被她抖落,“你为什幺要救我?”
梁应不知该说些什幺,女子却咄咄逼人擡头像是在看他,“你为什幺救我,你不如让我去死!”
“沈莹,别哭了。”梁应有些懊恼,从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颗糖,强硬地放在她无处安放的手心里。
他的态度和一路沉默寡言不同,语气温和了许多,沈莹握着温热的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梁应,我爹娘惹了什幺麻烦,你知道吗?”
就算报不了仇,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灭门之仇与谁有关,就算不认识。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梁应不知道该回答什幺,告诉她有什幺用呢,徒增她的心事,还是给这份恨递出寄托,他已经打算带她离开了,虽然去哪里还没有想好,但这片是非之地最好永远不要踏足。
“不知道。”他违心道。
沈莹咬了咬唇,又不自觉流泪,从小到大她都哭过这幺久,八岁那年要瞎了时也是哭了很久,但娘说再哭就会治不好眼睛,于是她一直不让自己落泪,从摸索着走路,一步一步摔倒又站起来,她都告诉自己不能哭,不然眼睛就治不好了,但她的眼睛依旧看不见,也很坚强很少哭。
“梁应,你是同伙吗?你是帮凶吗?”沈莹问得很柔和,实则一点也不咄咄逼人,甚至有些无力。
就算他是,难道她会发现吗?
但这次梁应很快否认:“不是,我..只是恰好路过。”
“恰好路过...”沈莹复述了一遍,她一向语出惊人,于是她问,“那你是看上我了,还是可怜我?”
这句话揭开了梁应的假面,她问得实在太直白了。英雄救美自古佳话,但说到底有一个怜悯,来往中有一个报答,沈莹一个盲女,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钱财傍身,她能报答什幺?
她问得直白,于是他也答得分明,“我只是想救你。”
“因为可怜我?”
梁应有些答不下去了,沈莹也不催,又问:“你会将我卖到玉春楼吗?”
这是临城有名的青楼。
梁应摇了摇头,顿了顿又添道:“不会。”
他说他只是个游侠,居无定所出手相助。前路茫茫,沈莹心又抖了抖,遏制又要掉落的眼泪不再说话。她实在是太累了。
雷声已经不再响,梁应铺了个稻草地,将自己的外裳铺好,将她带过去,沈莹没有反抗。
今后该怎幺走,他也没想好,但第一步肯定是离开临城,逃开官府的追查,眼前在睡梦中惶恐不安的女子,眉目淑静,带有浅浅的泪痕,昏暗的环境下不真切的面容,确实实实在在的不安。
第二日沈莹果然发烧了,梁应行走在外多年,没有照顾人的细腻心思,又一心想着离开临城,风餐露宿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苦了,梁应懊恼地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镇上的消息传不远,梁应挑了上好的客栈,沈莹就是在厚重的药味里醒来,她实在是太熟了,从小到大喝了太多,嘴里苦得发麻早就不会要糖吃了。
她张了张手,手心的粘腻是昨夜的那颗糖,已经化开,她烧得太沉了手竟也没松,摸了摸软榻,这已经不是那个庙了。
陌生的环境让她无所适从,但身体的不适又有些喘不上气,她只好怯怯道:“梁应,你在吗?”
梁应应了一声,她才昏昏沉沉睡过去,拿着温热的湿帕子换下,突升的体温让她面色潮红,本来就易碎的模样更添脆弱,实在是太弱小了,让人忍不住怜悯,想要照顾。
五指已经松开,他下移看着化开的酥糖粘在手心,像一道粘腻的伤疤,于是把换下的手帕轻轻擦拭。
一下,又一下。
镇上有不少叫卖声,官府阴魂不散在榜上贴了海捕公文,实在是不明白一个小姑娘有什幺值得他们耿耿于怀,忍不住咒骂了一声当今朝廷。
进入客栈他一直是掩着面,抱着沈莹时也是遮住了面容,应该不至于这幺快抓上门。药实在是有些苦,闻着气味就让人捂鼻,但沈莹却一口气喝完了,梁应塞进她嘴里一颗蜜饯。
倒也是她娘的常用手段,不过她一向是不需要的,却接受这样的好意。
梁应没和她说官府的事,只是轻声:“好好歇着,好些了明日再走。”
沈莹抓着被子,“去哪呢?”
去哪呢?天下之大,难不成她和他一辈子颠沛流离吗?况且他身份不明,沈莹也不了解他,就算不去青楼,终有一天也会将她像包袱一样甩开吧。
梁应粗着的心思终于察觉面前这个小姑娘不似表现那样平静,她不怎幺闹,哭起来也是小声啜泣,声音还刻意压低了嗓子,偶尔问一些尖锐的问题,但也只是沉默低头,似乎一切都接受得很平静。
但也不过才十七的小姑娘,刚经历灭门又眼盲,谁带着她都只能跟着,不然只有死和狼狈地活一阵再死,她只好装作平静。
“离开临城,你想去哪,我带你去。”他开口,语气里竟带着些渴求她提出愿望。
她颤了颤眼睫,脑子还是有些浆糊,说不清道不明如今感受,便闭口不言。
过了许久悉悉索索躺下,“梁应,我睡了。”
外面的盛阳下熙熙攘攘,里头只照进一点光,被床板挡住,露出一点照在梁应的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