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钱

叫卖声十分响亮,那是一种生机活力,从清晨的晓雾中揭开,让这片早市活络起来。

不同于临城的狭长窄小街道,启阳的道路很宽,大家说的话语带了些厉色,但其实只是正常说话,口音稍显凶,味道更不一样了,启阳的烈阳有些沉闷,伴随着早春的山茶香一路飘来。

路上因为沈莹的病走走停停,临城的官兵太多,为了及时出城不得不赶路,一赶路沈莹身体就受不住,不过是两个县城的距离,硬是行了六七天。

车轮往前滚,路虽然有些不平,但好在车里垫了厚厚的褥子,这辆马车宽大,是梁应特地买的。

沈莹很少出门,最远也不过临城的郊区,她娘总是放心不下她,自小时候大病因她娘粗心让她吃错药导致眼盲,她娘一直很愧疚,几乎是什幺都要操心。

一件事要反复模拟十个来回才肯做,去个郊区尚且人仰马翻准备半个月,她不想给母亲添麻烦,但出远门对她而言也没什幺意义,那些美景美人她也看不见。

这算是她走过最远的路。

梁应挑了个不错的客栈,到启阳后临城的追捕便消停很多,两座城隔得近但不相通,知府间也不常联络,便是当朝太子要追查也麻烦,便可以稍许安心了。

沈莹拄着木棍躬身往外走,梁应伸手接她,马车有些高,他就弯着膝盖让她踩在大腿上下来,一路上他尽可能地照顾她。

这根木棍也是他打磨的,在她一次偷偷抹眼泪时递给她,语气淡然:“试一试吧。”

她素日是小丫头牵她,出门在外都不爱用木杖,因为有人宠爱有时便肆无忌惮,总觉得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因此原先挂着的眼泪立马就滚落了。

梁应手足无措,脚步焦急地走了两圈才道:“对不起。”

其实没什幺好对不起的,她迟早都会要用这个东西,只不过她一直在逃避,她想依赖别人,依赖母亲,让她知道自己多幺需要他们,也太需要被别人需要了。

客栈的小二两眼一扫,憨声:“客官请进,还有两间上房和一间中房,今日特惠订三日减一百文。”

梁应抛给他一锭银子:“一间上房一间中房,三日。”

沈莹的木棍顿了顿,他一路上为她花了太多钱了,虽说她没学过执掌中馈,也从来没有贵不贵的概念,但也知道马车客栈煎药都要很多钱。

“我住中房,小二烦请你为我带路。”沈莹开口,梁应看了她一眼,对小二比了个口型。

小二熟练应道,将沈莹带去上房。

一个人坐在房里,沈莹摸着房屋四周走动,之前因着情绪和身体不佳,她都是窝在床上,以前往往到一个新地方她都要摸一摸走一走,熟悉一下环境。

门没有关紧,梁应正皱着眉想骂小二,不知道这是沈莹吩咐的,却看见她往前走的地方有一个小凳子。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最敏感的就是声音,她知道梁应来了,但没察觉脚下的障碍,小步往前走也无济于事,被绊得人往前倾,最后一刻梁应扶住了她。

“小心点,要走最好拿着木棍。”梁应说得平淡,在她耳里却有些责备。

咬着唇忍不住要湿了眼,又憋了回去冷冷回了一声哦。

他只好叹气,伸出手让她扶着手腕走。

“这里前方有个梳妆台,再左一些有面盆,往前走两步是一个窗台。”

“窗台上有东西吗?”沈莹问。

“有一株兰花草,爬的滕也挂着。”

“床面上方有个小烛台,注意擡手时不要向右拐。”

……

在启阳这几天,梁应每天都会带一些美食给她,有时候是酸酸甜甜的枣子,有时候是热乎乎的汤饺,酸辣让她忍不住哈气,看不见他带弯的眼角。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梁应又不是富商,总归是要生计的,以前自己一个人风餐露宿也无所谓,出门打个猎也能随便填饱肚子。挣钱也就是偶尔走个镖,或是帮人做点事,他的武功还不错,每次报酬都挺丰盛,因而才能攒下些钱给她住上好的客栈。

沈莹也会担心,慢腾腾吃完羊肉饼,眉毛纠结又紧皱,“梁应,你这样钱还够吗?”

她担心这人太大手大脚,自己又是个累赘。

梁应数了数细软,确实不多,但只是轻声:“够的。”

“我会刺绣,你帮我买点东西,我也可以挣些钱。”沈莹擦了擦手指,让他想起那时从指尖滚落的血珠。

对她来说会刺绣真的很厉害了,一针一线落下去,都废了长久的工夫。

移开目光,他看向房里,忽然意识到她没有换洗的衣服,心里盘算着买两套。

“不急,还有钱。”

沈莹有些着急,“做一步就要想十步呀,怎幺不着急,一块帕子也不值钱呢。”

梁应做过各行各业,说游侠其实算擡举,先前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时,那家小姐出嫁前缝了张帕子,绣着鸳鸯锦绣,含怯带羞递给了心上人,像一朵桃花一样,绽开得实在惊人。

他想起沈莹用的那张帕子,兰草摇曳如风,也不知她怎幺就喜欢绿色,还有一朵绿色的小花,花不娇弱草也坚韧,或是她心中所想。

“值钱。”

说完他转身走了,沈莹张了张嘴又闭回去。

不到一个时辰,梁应带着几身衣服回来,他不知道沈莹喜欢什幺颜色,只好都选一些好料子。

她正坐在窗边晒太阳,白皙的皮肤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发丝被她放下来只堪堪到腰上。

摸着衣服沈莹知道这肯定很贵,有些着急:“你怎幺又乱花钱。”

本是很想驳斥乱花钱的话,但看她急切的神情还是止住,“我叫小二备了热水,你自己可以吗?”

下午正是温暖的时候,照得沈莹脸色微红,“可以的。”

说来还是不放心,梁应去隔壁摊子请了位婶子帮忙照看着,就出门看些活。

启阳是安全的,先前他也办好了路引和她新的身份,不至于太战战兢兢。

另一边挂着的衣裳,沈莹拿起单薄的内裳忍不住红了脸,男人难得细心一次,却让人抹不开脸。

婶子坐在一边看着,心里忍不住怜惜,如娇似玉的小姑娘却瞎了眼,若是没人护着谁都踩一脚,多亏郎君贴心,却太避嫌了。

沈莹的动作很慢,水已经有些凉了,婶子添了热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呢。”

头发飘在水上,她蜷缩在浴桶中,神色茫然笑了笑,“是吗。”

好福气,也算是吧。眼盲但有爹娘宠爱,灭门……

“那小郎君冷峻却又心疼,吩咐着我许多呢,可见是上心的。”婶子在旁忙起来,给她打了皂荚。

她真的不明白他的态度,他们现在又算什幺呢?

“我只是他的侍从,公子怜惜我放在身边罢了。”她扯了个谎,让婶子忍不住偷笑。

全部弄完已经夜了,梁应才从外面回来,布置饭菜时沈莹几次想开口问他,最后又没说话。

“怎幺了?”梁应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去哪了?”

“四处逛了逛。”

“我们接下来去哪呢?”

“你想去哪?”

沈莹停住,这是他第二次问她。她依旧没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

启阳的饭菜大多酸辣口,沈莹倒是喜欢,每次都被辣的不行,不停哈气。

今天的饭菜清淡些,因为看不清,梁应都会专门在她面前摆上一个小碟子,告诉她今天有什幺菜,慢慢的也记住了她爱吃什幺。

比如说爱吃辣又不会吃,喜欢脆藕不喜欢糯藕,喜欢绿叶菜和软糯的肥肉,吃多了又会腻,再不肯动一口,但是最挑鸡蛋,只喜欢加水的蒸蛋。

不过都是小毛病,梁应觉得没什幺,他把人救出来总得安置妥当的。

吃完有些涨腹,沈莹来来回回走,嘴里还嘟囔问了句:“梁应,今晚有月亮吗?”

以前她的小丫鬟最喜欢叫她看月亮,静静的潭水上,她似乎也能感受月光照在她身上的触感,像丝绸一样。

“窗边有,很长的月光。”梁应出了一身汗,准备去冲个澡。

“好。”沈莹乖乖坐在窗边。

夜里的窗被关起来了,沈莹睡得不踏实,揉着眼坐起身,听到门外悉悉索索的聊天声,是梁应和不知道谁。

梁应也有些意外,竟在这里碰到了之前认识的布商李公子,当初他家惹了祸事,是梁应出手帮了他一把。

“梁兄怎会来启阳?”

“恰巧路过,李公子近日可好?”

“好好好,我爹替我寻了一门亲,就是启阳商白家二小姐,这不陪娘子回娘家看看,倒是你身边也带了个小美人?”

梁应忽然顿了顿,沈莹对这个漂泊的日子担惊受怕,并非他所愿,白家是有名的善人,背后还是知府做靠山,听说白家小姐孤僻,若是有她做伴…

“李公子说笑,她家遭了变故,也想着给她寻个安稳地。”

“你想塞给我夫人?”李公子眼珠一转,马上知道他想说什幺,“要我说梁兄,你其实也该安家了,那小娘子生得漂亮,同你做个伴也不至于孤戚戚一个人游荡,成家立业才是头等大事。若你真没兴趣,我也可以明日问问我夫人,她家的地方大,也能派些轻松的活。”

梁应没说话,笑着和他告别,李公子倒自顾自说了会对此事上心。

转头看见沈莹站在身后,安静沉默,眼神中没有温度,看着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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