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上(1)

相见欢·上

大雪封山,遗世独立,道尽途穷。

只擡眼一望,满山的雪白映着无数山脚盛开的茉莉,凄清寒冷的雪山又哪容得下爱暖喜阳的娇花?

目光所及皆是面朝黄土的花农,我僵直在忙忙碌碌的身影间,日光下彻,好似只留我一人晃不过神。

“阿婆...阿婆!”

“丫头,你看我这花都要比人高了,你就别再为难我一个老太婆了,好吗?”

“可那明明就是几座雪...”

“哎呀,有雪山怎幺会种得了茉莉呢?这花又娇又嫩,温度稍微低一些恐怕今年又得入不敷出了,好不容易找到这雨水多......”

阿婆垫脚去采花,一面开始和我絮叨培育山脚这片茉莉有多幺艰难。但我脑子此刻什幺话都听不清,只余阿深温柔模糊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好似再不快些就要从指缝间溜走。

“那先知呢?茉莉不是都开花了吗?不论京都还是各个郡县立夏之后不都折茉莉,蜂拥而至荆棘高塔祭奠先知,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熟的吗?如果不是这片山,阿婆拜托您...”

我慌张地摇晃眼前采着花的阿婆,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反既往地阿婆不再狐疑地反驳我,她突然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唉...可怜的孩子,还这幺年轻人就傻了,”

我还想再说点什幺,阿婆抓住我的手,一袋银子被放了上来。

“孩子,出了村子去镇上看看吧,你还小不要放弃啊!”

闻言我呆滞在原地,太多的委屈无助卡在嗓子眼却无人诉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

花奴来来往往,原先俯拾即是的茉莉眼下只剩枝丫。月牙替了日光照着地面,空空荡荡只留我一人。

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显,我哭到脑袋发晕,全身酸软下心脏却异常活跃,

阿斯塔,是否只要你的子民世代延续,世间繁荣昌盛,抹去一个小小先知的存在也不算什幺?

阿斯塔,是不是只要能替你培育创生芯核,先知权杖也好,圣体肉身也罢?

“呸,你不是神,玉面菩萨一样以为自己能普渡众生,结果就是一个无法接受自己作品自然兴衰荣辱的疯子!”

擡着头向上无力嘶吼着,我决绝地从腰间拔出匕首,对准心脏想作最后的挣扎。我不相信阿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消失。

“无餍。”

刀尖刺透内衫,皮破而要溢血的瞬间,预料中冷漠而浑厚的声音终于响起——

“生命得以无尽延续还无法让你满足吗?”

严厉的质问从天而降,我擡头凝视着墨黑的夜空,我知道隔着层云阿斯塔与我怒目而视,手里的尖刀握得更紧了些,被神力压制,刀刃也只能置于胸口再无法前进,但我不能放弃,就算只有这副沦为芯核容器的身躯作为攀谈的条件。

“那你呢?方兴未艾的国脉民命还不够,需得囚禁阿深一人替你窥测天机而来的预言卖命吗?”

“黎深天生异能,制冰造器,本就是永恒先知的不二人选,况他心怀天下,又何来囚禁一说?”

“阿斯塔,你不觉得自己牵强可笑吗?阿深的悲天悯人从来都不是你断他五感夺他情欲的理由......呜唔!”

瞬间的冲击把匕首甩开掉地,我被无形之力压迫,痛苦地挣扎也无法起身。

“那你便自己去看吧,看他如何一步步踏进隐秘之塔,为我所用。”

金光笼罩,刺得我睁不开眼。感受着意识一点点被神力剥丝抽茧,我咬牙颤抖,虽然不知道阿斯塔这次又想以何种手段让我沦为芯核器皿,但我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次...能再见到你的机会。

再回过神只感觉身上轻飘飘的,一低头两只不属于我的小脚微微摇荡...等等这是我的脚?!

刚想伸手摸摸,再确认自己的模样,井前几个小孩打闹的声音越来越大。

“分明就是他先打我的!”

为首的小胖手里拿着木棍对着形单影只的男孩,几个人对着别人虎视眈眈的,还一个劲地委屈,我气得发笑,刚想跑过去见义勇为,

“噗!”

一跳下板凳我整个人摔在地上,伸手一摸头,竟然还梳着两个总角,来不及思索,前面又传来啼笑——

“哈哈哈哈......”

“小屁孩连路都走不稳。”

白嫩的掌心被蹭出血痕,我努力撑起来却又因为疼痛的膝盖再次摔下去,刚打算破罐子破摔坐着和这群小赖子打嘴炮,一擡眼,正对上转头看我的一双翠樽碧眼,眼窝深邃,稚嫩的五官却满脸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淡然...黎深...不对是小黎深!

我一咬牙,扯着撞破皮的腿挡在他和小胖之间,虽然比他们都矮了一个头,但这个时候如果我不出头,惹得还未满十岁的黎深显现异能,那被神识盯上困为先知又变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念及此,我展着手挡在他们和小黎深之间,身高体型的差距无形中让我有些心虚,

“你...你们不准欺负小黎!”

“哈哈哈哈......”

“路都走不稳,还想教训我们啊!”

气势上又被蔑视,我想再吼他们几句,手腕上却被一使力——

“跑!”

黎深牵着我转身跑出了院子,一路无话,我被他带回了家里。

一进门就被他拉到木凳上坐着,看他一通翻箱倒柜找出一些药膏,轻轻地往我破了皮的地方敷。

“不是让你乖乖坐着等我吗?”

我咬着牙,被那群小土匪气得不轻。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你!”

“你哪看见我被欺负了?”

还想再解释解释,小黎突然话锋一转——

“还有,小黎是娘和阿婆叫的,你还小,得叫我哥哥。”

他低着头,一边给我腿上上着药,一边循循善诱一样,明明没比我大几岁,却一身沉稳内敛的味道。

幼小身躯的记忆也逐渐和我的意识融合,幼年和阿婆一起生活的回忆被添上新的画符...不,应该说,是童年记忆残缺的部分终于被填满。

小嬢和黎深在我被阿婆捡到之前就搬到村子里了。听阿婆说,原本比较避世的大家不太欢迎她们,但是小嬢,也就是黎深的娘亲,总在村里义诊,为人心地善良,慢慢地村里人也就不那幺排斥她们母子二人了。

后来阿婆习惯性把我扔给黎深,然后去采药。不是因为我有多乖,而是黎深小小年纪确实出奇地成熟独立,何况他又闷又冷,村子里小孩都不爱搭理他,只有我,喜欢一个劲屁颠屁颠地粘着他。脑子里画面一闪一闪地,不是他给我做饭就是带着我玩......

我看着他黑黑绒绒的头顶,莫名地心酸又开心。原以为被无情抹去的痕迹有多幺罪大恶极,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是这样的平淡又令人欣喜。

我如数家珍一样让和他有关的回忆在脑海里倒带,板着脸的,大笑的,严肃地诘问我,突然的冷笑话......数不清的神情都曾在那张幼嫩的脸上,还没长开的五官已经足够勾人,圆圆的小脸盛着小巧又精致的眼睛,黄瞳混着墨绿,像荆棘高塔偶尔停留的梦幻光弧,又薄又小的嘴老是抿着,以为是把他弄生气了,结果下一秒又堪堪递过来一块樱桃毕罗......

越想嘴角越是放不下来,我俯身去贴他耳朵,

“谢谢你,小黎...哥哥。”

他蹲在椅子旁,半张脸都要埋进手臂里却依然瞅得见脸上红晕。他越是把脸别过去我越想靠得近些去瞧他,结果逗得他整个人弯在臂膀里,小小一个,说不出的乖巧可爱。像为了符合人设一样,虽然幼稚的身体盛着我已经成熟的思维,但看着眼前的小黎深,我依然随性地边绕着他跑边拍手——

“风来了,雨来了。

和尚背了鼓来了。

哪里藏?庙里藏。

一藏藏了个小儿郎。

儿郎儿郎你看家,

锅台有个大西瓜。”

“羊羊羊,

跳花墙,

墙墙破,

驴推磨

......   ”

原来,除了荆棘高塔里严峻而肃穆的先知,黎深也曾是腼腆怕羞又灵敏聪颖...无忧无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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