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直到胃里只剩下酸水。
她坐在沙发上,紧绷,不安,神态郁郁。
周崇礼紧皱着眉,频频向她看过来,温柔的女医生被勒令检查了又检查,最后得出结论,戚月亮早上吃的太撑了。
她好像不知道怎幺拒绝,也分辨不出自己的食量,只是长期以来饥一顿饱一顿,潜意识不能浪费粮食。
不论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撑破肚皮,也没办法拒绝周崇礼递过来的牛奶。
戚月亮因为这样的理由而觉得丢人,在这幺多人面前呕吐,还要麻烦人清理,她愧疚的没有擡头。
温柔的女医生离开了,周崇礼没有,他走到戚月亮面前,那幺高的个子,蹲在她面前。
她刚刚洗过脸,脸上带着湿润的水汽。
周崇礼还是没有找到皮筋,戚月亮头发散着,漆黑乌润,垂下来的眼睫微微抖动,瘦削的肩膀紧绷。
圈子里,亲近周崇礼的,都叫他一声二哥。
他上面有一位姐姐,很早嫁人,很早生子,很早去世,周崇礼是周家名副其实的长子,同一辈的世家子弟大部分都和他有些年纪差距,加上本性沉稳早熟,于是从小,周崇礼就像是大哥哥一样,照顾这个又哄那个。
现在,周崇礼看着戚月亮,敛了眉,却不知从何开口。
然而他这样的脸色让戚月亮误以为他生气了,她踌躇了半天,打着手语。
“对不起,哥哥。”
周崇礼问:“为什幺说对不起。”
“我又犯病了。”
她纤细的手指翻飞,补充。
“我还给你添麻烦,对不起哥哥。”
周崇礼沉默两秒,接着问:“早餐你不喜欢吗?”
她显得窘迫:“喜欢。”
周崇礼问她:“喜欢什幺?”
她明显愣住了,周崇礼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幺,所以店里上销量不错的都要了一份,你全都喜欢?”
戚月亮手足无措。
她想硬着头皮回答是的,她全都喜欢,但是看着周崇礼的洞察人心的眼神,戚月亮的手就僵直,怎幺也比划不出来。
好像喜欢也不对,不喜欢也不对。
“月亮。”
周崇礼不再逼迫她,而是说。
“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找出一个你喜欢的,或者不喜欢的东西来。”
戚月亮顿时苦瓜脸。
周崇礼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戚月亮抓住了他的衣摆。
他低头,戚月亮一双湿润的眼,洁白的手指比划。
“我不喜欢看医生。”
周崇礼在这方面并不想惯着她,所以静静回答:“但是如果你不看医生,身体就不会好。”
“我看了很久的医生,也一直在发病。”
她眼睛睁得乌圆,眉眼稍显黯淡:“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周崇礼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不会。”
他今天换了无框眼镜,更衬温文尔雅,平实而温和的眸光,整齐一丝不苟的黑色大衣,实在俊美成熟的外表,他这样俯视着戚月亮。
“你会好起来的。”
“你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生这样的病不是你的错,但你会好起来的。”
他像是由衷的宽慰和祝愿眼前的女孩。
有点像做晨间祷告时会对耶稣低语恳求的虔诚信徒。
得体,贴心。
戚月亮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发送到周崇礼的手机上,那会,他正坐在沙发上,擡起眼皮,看见戚月亮缩小的背影,靠近阳台的地方有一架老式钢琴,她刚刚午睡起来,胆子要比清醒的时候要大一点,坐在钢琴面前,像是什幺新奇的宝贝,伸出一根手指,按下钢琴键。
——叮。
——哆。
她手一缩,似乎吓了一跳,背部都紧绷着。
惊惶的,下意识转过头,周崇礼已经挪开视线,装作什幺都没有发生。
脑子里,他想起来,戚今寒知道戚月亮失聪后,保护欲旺盛,敏感过了头,在日常生活中,连猪耳朵之类的菜品都刻意叮嘱过不要做,家里的佣人都要会手语,说话声不要太大,举止不能太冒失,钢琴这种东西,是根本不可能摆上的。
周崇礼看完工作简报,点开检查报告。
检查的很详细,有好几页纸,戚月亮刚回来时,报告的页数更多,到现在被戚今寒好好养着,没有营养不良,没有并发症,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她身体没有大问题。
当然,还有一些更隐秘的、私处的地方,和之前所有的体检结果一样。
戚今寒到底是怎幺照顾她的。
周崇礼微微蹙眉。
戚月亮坐在钢琴前,手指摸过琴键。
这架钢琴乍一看,并不起眼。
不知道是什幺风格,只觉得老旧,古朴,窗外阳光很好,光线明亮,木质的外壳,明显有岁月的痕迹,没有什幺灰尘,像复古袖珍的美人。
旁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下了一个键。
“喜欢吗?”
周崇礼的声音低沉缓慢,这样难得的天气,声线凭添温暖。
她仰着头,缩回了手,浅浅露出一个笑。
世人有幸窥探这样的美。
宛如出生时白生生的羊羔,窗户折叠的光线也亲密吻着她的头发,使得她像钻石,像琉璃,也像易碎的玻璃,闪闪发光。
周崇礼今天兴致高涨,他真的开始教戚月亮弹钢琴。
他是个耐心的老师,比起外表来说,实际也并不严厉,戚月亮眼睛只看着琴谱,周崇礼教她的第一首曲子,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
一个一个清晰的音符蹦出来,夹杂着他低沉说话声音,一股酥麻从戚月亮挺直的脊背爬上来。
钢琴的音节。
音响的乐声。
车上的喇叭。
生活中大部分的声音,对戚月亮来说都太过吵闹,她还不习惯助听器,或者说,她还没有完整的接纳这个真实的世界,戚月亮更适应当个乌龟,安静的缩在龟壳里,哪怕外面即将崩溃。
“怎幺样?”
周崇礼好脾气问她:“喜欢吗?”
他已经弹奏了一遍,手还放钢琴键上,修长,骨节分明。
戚月亮笑,依旧打着手语。
“哥哥,世界上没有人会教聋子弹钢琴的。”
周崇礼的指摩挲着琴键,声音温和。
“贝多芬双耳失聪,也不妨碍他成为世界顶级音乐家。”
“只要你喜欢,世界上所有的都是你的。”
戚月亮一怔。
她的手踌躇着就要擡起来。
周崇礼随意按响两个键,说:“月亮,在我面前,你一直要用手语吗?”
他知道戚今寒一直努力让戚月亮适应正常生活,所以没有把她送到特殊学校,戚月亮也表现出配合,只是她做的很困难,正因为如此,周崇礼是如今唯一一个和她用手语沟通较多的对象。
他知道她适应的困难,所以对她偷懒的小心思没有点破。
现在,周崇礼提出了要求。
戚月亮苦了脸,犹豫犹豫再犹豫,她表现出闷闷不乐,嘴巴动了动,想要发出声音,第一声没有发出来,她伸出手,指尖抵在咽喉部位。
“……哥哥。”
她声音有些哑:“对不起,哥哥。”
真实的,有温度的声音,是处于还正常清醒状态下的戚月亮发出来的声音。
没由来的,周崇礼心中一动,想起昨天晚上,她哭着抱着他喊哥哥的声音。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月亮。”
发丝是柔软的,不知道比起她的奶子哪个更软,当然,这两者其实没什幺可比性。
戚月亮踌躇着:“我怕让你生气。”
“你没有让我生过气。”
周崇礼静静看着她,低声:“你不愿意和我聊聊天吗?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的手指揪着衣角,沮丧:“我的声音不好听。”
“谁说的?”
周崇礼目光一凝,眉头一皱:“月亮,谁对你说这话?”
戚月亮肩膀一缩,小声:“刚刚还说不生气。”
周崇礼一哽,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鼻梁,他觉得在戚月亮面前,要无时无刻保持语气温和,才不至于吓到她:“我没有生你的气。”
戚月亮拿眼睛去瞄他,他们坐在一张琴凳上,距离很近,其实在他面前,戚月亮有时也没有那幺胆小,可能因为,她能察觉到周崇礼对她的好,他总是情绪稳定,是个成熟的人。
“他们说,失聪的人,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不清楚分贝大小,也不知道说话语气,和节奏,所以说话肯定不好听。”
戚月亮很少一次性说这幺多话,她有点紧张,没敢看周崇礼。
“苏丽和我说,不要说话,不要发出声音,最好当哑巴当聋子当瞎子当智障,日子就会好过点。”
她目光游离,去看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黑白琴键。
曾经戚月亮的世界里,只有太阳和摄像头是亮着的。
现在她住的别墅,周崇礼的大平房,教室透光的窗户,都像梦境一样,绚烂,又可怕。
有只手伸过来,掌心覆盖上她的头顶,似上帝垂怜。
她惘然,擡头侧目。
眼镜之下,男人的眸光看不真切。
指尖似乎是抖的,落下来的时候,重重的发出一声响,引发轻微的耳鸣,周崇礼的唇一张一合,他在说什幺,戚月亮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