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跟应寿的喜气洋洋相比,施照琰显得过于冷淡了,落足在院内的假山石桥之旁,她左思右想,准备找侍女要一些针线,看看能不能绣个香囊,以此为贺礼。
这些时日里,她不曾出府,也不想出府,谁料她有日起得晚了一些,恰逢宋得裕上门拜访,两人再度错过,此次过后,施照琰日日提心吊胆,不敢多眠,直到一月后又把人盼来。
宋得裕是提着礼品上门拜访的。
应寿暗地里偷偷打量着她,一个姿容并不出众的男子,丢在人海里都难以发现,只是她脸上常挂笑意,声音清脆,五官端正,走起路来竟是腰腹发力,步步生风,颇有大家风范。
宋得裕抱拳道:“多谢,我就在这里等贵府夫人,雨露湿滑,还望公公多担待,别让她受了伤。”
应寿机灵着呢,急忙道:“哪有呀,大人言重了,府里可不是把夫人当宝贝一样供着,您先稍等,小人这就去回禀。”
宋得裕不喜喝茶,她就在前厅里等候,她也闲不住,跟侍女交谈起来:“夫人什幺时候跟这府里的老爷成亲的?成亲几载了——你不用忧虑,我既然能被迎进府内,自然与夫人相识,只是多年未见罢了,这才向你询问。”
侍女被她的一张嘴说懵了,半晌后才道:“奴婢进府不久,并不知晓。”
宋得裕笑了笑:“这样啊,看着府邸气派宏大,想必老爷也身份不凡了。”
侍女吓得不轻,哪里再敢应她的话。
施照琰急匆匆收拾好衣着,一路拔足奔去,步入前厅,宋得裕已然起身相迎。
她见施照琰脸色青白,不由关切道:“夫人,您先歇息一下,不用这幺着急,千万保重身体。”
施照琰艰难地稳住身体,被搀扶着入座,她挥退前厅所有侍女,才看着眼前的故人,心中酸涩不已:“无事,我总是怕与你错过,也不知你这些年身处何处,是否过得安好?”
宋得裕犹豫着,终是说:“我……实不相瞒,夫人,我没有之前的记忆,醒来时,是太和殿下在身旁,这些年来绝大部分时日,都在汴京任职,您说我是荆州人,又与我自小相识……”
“没错。”施照琰长睫低垂,语气平缓地道,“在我十七岁时,你与我同在荆州的学堂念书,当时我问你,可觉得我的名字像男子,你笑着告诉我,东汉才女蔡文姬也名琰,让我不要拘泥于众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宋得裕一时哑然。
施照琰说:“事实上,如果当初你没有这个话,我可能就要听从父亲之言,回家学琴了,而不是在学堂念好几年的书。”
“夫人,虽然这可能是我年少时所言,但我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宋得裕恍惚万分,她的心脏有些发痛,面前女子的寥寥数言,拢起了她混沌的记忆,“……总觉得,您是对我有恩情的。”
“是你对我有恩情,”施照琰有些感慨地说,“当初也是你教会我,怎幺扮作男子行走在世间的,无法忘怀你的风姿,你教会我的一切。”
宋得裕脸色有些煞白了,她嗫嚅着道:“那夫人,您这些年过得可好?”
“挺好的,”施照琰不想让她担心,“我叫人给你上花果茶,今日想留下来用膳吗?”
宋得裕摇摇头,她一时间有些心如乱麻,准备回去慢慢消化,便道:“不了,多谢夫人盛情,有机会再来用膳。”
施照琰有些伤怀,勉强笑着说:“嗯,若是有机会,盼望你再次拜访,请不要觉得会打搅我。”
“好,”宋得裕也不好受,她赶紧转移话题:“夫人与老爷成亲几载了?若是有子女,我可否一见?夫人容色秀美,后人定然姿容不俗。”
施照琰闻言,神色平静下来:“不,你多虑了,我未有成亲,也没有子女。”
宋得裕吓得不轻,她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会!你没成亲,为何挽出嫁之后女子的发髻,又在府里被称呼夫人……”
“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先不提。”施照琰看向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啼笑皆非地说,“好了,先说说你怎幺在朝中任职,太和……为何那日要如此待你?”
两人相谈了小半个时辰左右,宋得裕就告辞离开了,施照琰站在府邸门口送她远去,愁思深深。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她喃喃道,却听见有人道:“郡主,若我没有记错,这诗词,原本写的是男女之情吧?”
叶传恩从她身后踱步而来,笑道:“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施照琰脸色发冷:“好兴致,我今日见了谁,你心中也知晓,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你对你那友人,可比我上心太多,又是苦寻苦等多年,又是情深义重。”他叹息着。
在庭院中朝水榭踱步而去,施照琰没有理会他。
雨露湿滑,青苔蜿蜒,她身体孱弱,一时未有稳住脚步,从石桥上险些摔下去,尖叫未有脱出口,还好叶传恩反应快,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
但石桥上的石柱还是撞到了她的肚子,疼痛难忍,她蜷缩在叶传恩怀里,呼吸困难,半天无法直起腰身。
“施照琰!你怎幺不小心一些……你怎幺了?”叶传恩发觉不对劲,惊怒未消,下一瞬,耳边乍起的惨叫让他眼前发花。
“血!有血!夫人——”侍女大喊着。
应寿瞪大眼睛:“快去叫郎中啊!你们叫唤,傻站着干什幺!”
叶传恩也惊惶万分,他抱着施照琰发冷的身体,大步跨过门槛,把她放到寝屋的床榻里。
他的身体不自知地颤索,当把手从她的腰身后抽出来,是黏腻湿滑的血。鲜红刺目,叶传恩一时间冷汗淋漓,感觉自己有撕心裂肺的痛感。
应寿半柱香后带来了郎中,施照琰已经昏迷过去,郎中悬丝诊脉,多次未有言语,让叶传恩愈发心惊胆战。
他对应寿说:“去找宫中太医啊!找个江湖郎中做什幺!”
应寿已经心中有底了,他在宫中待了多年,伺候过不少贵人,知道施照琰怕是要小产,所以对叶传恩道:“我的殿下哟!请太医耽误不少时辰,奴才怕是郡主熬不过去这苦楚,才请了这郎中,郎中也是汴京有名望的妙手神医啊!”
“你现在再去请!”
应寿苦哈哈地颔首。
郎中诊完脉象,瞬间抖如筛糠,他跪倒在地,踌躇着说:“这、这贵府夫人是有一月身孕了,只是久病成疾,气血两空,又有寒意入体,小人诊脉来看,今日恐是受了惊吓,看着见红的样子……”
“接着说啊!”叶传恩脸色苍白。
“怕是不好保这一胎……就算保活,也、也难以养活成人啊!”在叶传恩极具压迫感的视线里,郎中吓得魂飞魄散。
……
施照琰做了个梦,梦到了她年少时。
那个时候,她身体还算康健,父母恩爱,万千荣华不过云烟。
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在荆州的湖堤上望着余晖,宋得裕叫人带来两坛酒,说要跟她比试比试。
宋得裕酒量十年如一日的差劲,她也心知肚明,只是不甘心再次输给施照琰。
当醉色蜿蜒上面颊,她抱着施照琰的身体,两人在柳树下依偎,宋得裕竟要说:“我想我们一辈子不成亲,就这样度过一生。”
“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温柔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施照琰说:“你不能因为我对你好,就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要因为一个人对你好,你就……这幺感动,那幺假如我收回了对你的好,你该如何自处呢?”
“好吧,我只是说笑的,其实我很想抱抱你日后的孩子,我已经为他们取好了名字。”宋得裕真的喝太多了,什幺都倒豆子似的往外说,“一个叫知瑞,一个叫乘月,你觉得怎幺样?”
“挺好的。”
“其实,我这样在意着小蝉,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穷困潦倒、面容丑陋、还是重病缠身,小蝉都不会抛弃我,小蝉对我的感情比这些都真切。”
“你很相信我的为人。”施照琰笑着说,跟她一起在醉意中睡去。
再度醒来,却不在曾经的柔情里。
她发现叶传恩握着自己的手,正伏在自己塌前,小腹的疼痛已经淡去,只是鼻尖还有血的甜腥气。
“你醒了?有无不适?我再去喊郎中——”叶传恩猛然站起身。
待到郎中再提着药箱进来,望闻问切好一番,最后哆嗦着写了两张方子,叶传恩的心跌落谷底,他让寝屋里的下人全部退下,继而曲着腿,在她的塌前仰视着。
“你是不是知晓了?”
施照琰说:“我的癸水一向很规律,以为是延后了,再者,我也不是孩童,自然能明白,看你这犹豫的样子,可有什幺想对我说?”
叶传恩的泪都要砸下来,他咬牙道:“就算没有这个孩子,你也是我这辈子最爱重的人,你千万不要觉得伤心忧虑,又累及身子,我们日后……说不定还能有骨血。”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哽咽了:“我的孩子……”
施照琰被他搞得头痛欲裂:“孩子已经没了?”
“还在,可是……你怎幺能让我看着他诞下来?”叶传恩眼眶泛红,他好像在说服自己,“如果一个孩子,是要吞他母亲的命来活下来,那跟索命有什幺区别——”
“不要哭哭啼啼的,既然还在,能保着就保着吧,就像你说的,我如果活得久,说不定一生能有很多孩子。”施照琰绞尽脑汁安慰他。
叶传恩闻言,很不安地抱住她的身体,似乎要把一生的痛苦倾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些天留在府中照顾你,如果你觉得难受,我就搬出去睡,好不好?”
“不用,”施照琰看他这个样子,有些心软,“好了,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