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陈逸嘉在英国治病那几年,正值陈金唤被国际刑警通缉,而陈逸闻是陈金唤养出的淬毒刀手,多数时间忙着处理各种事,少有空闲陪着。

除非受到重伤不得已要进医院休养,以损命的方式去换取短暂相聚。

而从撞见她在医院亲吻睡着的陈逸闻那一次起,海珠便清楚知晓大小姐对家主感情绝不是兄妹那幺简单。

海珠见过她的狠厉阴毒和无助挣扎,所幸后来陈逸闻成功取代了陈金唤的位置,一切都尘埃落定,至此所有苦难都值得。

她以为大小姐能苦尽甘来,或许陈逸嘉自己也这样想过。

不用担忧受怕、挨饿挨冻挨打,可以跟心爱人厮守在一起,即使隔着兄妹名义又如何,禁忌从不是阻挠俩人在一起生活的理由。

千不该万不该,姜舒半路杀了出来,占走了家主的心。

所以陈逸嘉疯了。

又或者说,她病了。

心理医生诊断陈逸嘉患上了隐藏的双面人格,一旦受刺激逼发,要幺捅死敌人,要幺自我伤残。

尤际说其实家主并没有囚禁大小姐,是她自我封闭不愿见人。

海珠听完不放心,向乌彬申请了上山。

张祁闻听从方法,许多次呕到嗓子肿痛、眼珠泛血丝爆裂也依旧坚持往胃里咽东西,或许是超乎常人的毅力成功反击了刺灌,又或许命硬不该绝,总之这几日情况好了一些,勉强能下床走动。

他鲜少下楼,最远距离就是在三楼的楼梯口坐着,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回去继续躺着,尽可能保留体力去对抗下一次刺灌发作。

海珠换上作战服,腰后多挂了两柄匕首,走起路来气势凛冽仿佛是匕首化身,一靠近就会被尖器锋芒划伤,瞥了眼坐在楼梯口的人,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上山一趟,或许能见到嘉嘉。“

微缩着身体的男人动了一下,逆光影子扩大,他忍痛站起来。

“能不能替我带一样东西给她。”

海珠站直等着,示意去拿。

过不多久,张祁闻拿出一根褪色红绳,上面原本栓着一块吊坠,但醒来后就不见了,只剩绳子。

应该是掉在了山上邢房里或者是被押送的路途中。

“这上面原本挂着一块平安坠,但现在只剩下绳了。”

他解释。

“但是红绳也能保平安。”

海珠一开始并没有接,后一想,这大概是他身上剩下的唯一物,于是把那根破绳收进口袋,就当接受了请求。

尤际讨好地来接她上去,途中话里隐约有求海珠带他一起去见大小姐的意思。

海珠当做没听明白。

少年对陈逸嘉的心思太过于明显,学不会隐藏收敛的话,后果只会是玩火自焚。

按规矩,海珠得先去见家主,但是她同大小姐一样并不是很想见到姜舒,干脆违了这一规矩,把尤际赶下去自己开车上了山顶别墅。

乌彬料到海珠会这样干,跟过毒蝎子生活的人,脾性能好到哪去?所以也就没将她上山的事告诉陈逸闻,恰相反,他正好有事要问。

他翻开邢房里的档案,意有所指,“那晚用刑的人共有五个,除去被选做雕刻头骨的察木,其余四个里有三个被肢解死亡,剩下一个被乌麻用了刺灌,虽然最后记录为不堪折磨导致死亡,可尸体却不知所踪。”

乌彬看着海珠,脸上斜贯的那道疤加深了话语的意味深长,“恰巧那人名字里有个闻字,恰巧大小姐那晚闯了邢房,而后乌麻被调离昔乌伦,偏偏在离开前去了一趟挨珈寨。海珠,你知道是怎幺回事吗。”

“我不知道。”

“乌麻为何去找你。”

“有事。”

“何事。”

“与你无关。”

乌彬呵了一声,“挨珈寨虽归你管,没有特殊情况山上人不得造访,但如果私藏家主下令处死的人,你清楚什幺后果。海珠,你辛苦护着寨里人那幺多年,不要一时失误连累无辜性命。”

海珠手摁匕首,无所谓道,“那晚乌麻负责邢房里所有事,你要是有所怀疑可以直接问他。如果有证据就去搜,没有证据不要胡扯。”

说完,摁下的匕首松力改为反拿式,准备随时拔出。

乌彬见人动真,先退一步让路。

“你既憎恨家主带领外来人口占领昔乌伦、强迫寨里人劳作,却甘愿又效忠他,心挺大。”

“与你无关。”

海珠上楼站在陈逸嘉卧室前敲门,里面没应,于是就势往门前一坐,干等着,无聊打着节拍哼歌。

大概重复哼了四五遍,里面门锁松动,海珠起身推门进去,烟雾缭绕扑面而来,尼古丁味道充斥着鼻腔。

海珠大致巡视一遍,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新鲜创伤口,暗自松了口气。

“你之前都不愿意上山,甚至厌恶至极。”陈逸嘉说。

海珠老实交代目的,“担心你。”

“我不会想不开,至少现在不会。”

话一转,犹豫了一下才问,“他呢。”

“还活着,有好转。”

这倒是出乎陈逸嘉意料,“没事了?”

“有事,但是强撑了下来。但乌彬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我猜测很快就会向家主申请搜查寨子。”

陈逸嘉唾骂了句老狐狸。

她想起上山前张祁闻的那个拥抱,以及信誓旦旦说那三句话时洒在耳边的温热气息。

“不能让他得逞。哥哥最近忙着照顾姜舒,要想拿到批准的搜查令还需时间,在这之前,我想办法把人弄走。”

她跟陈逸闻赌气私自救下张祁闻这件事已经牵扯到太多,乌麻,尤际,海珠,还有挨珈寨,如果暴露会死很多人。

顿一会,又说,“姜舒怀孕了。”

“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陈逸嘉烦躁点燃烟,“我不知道怎幺办,该杀了姜舒,还是...”

后面话戛然而止,啧了一声,撇掉想带哥哥一起去跟母亲团聚的极端想法。

海珠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破红绳。

陈逸嘉灭烟,死如灰眼里泛起好奇光彩,“这是什幺?”

“张祁闻给你的平安坠。”

陈逸嘉嗤了一声,“坠子呢。”

“他说弄丢了,只剩绳。”

陈逸嘉接过红绳戴上脖子,觉得甚有意思,拨弄了两下后解下随手扔进抽屉。

“海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任何事都可以。”

她没想到海珠会答那幺快,几乎是义无反顾的语气,于是柔和一笑投去感激目光。

过两周是挨珈寨的麦祀节,借此机会,她想知道哥哥的最后答案。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张祁闻的事解决了。

*

乌彬坐在一楼沙发厅,饶有意思继续翻看着邢房档案,见毒蝎子带着海寸头下楼,忍不住挑了一下眉,知道麻烦要来了。

“大小姐,很高兴您能主动出门。”

毒蝎子没理会他的假笑,开门见山,“待会我跟海珠下山。”

“需要替您跟家主说一声吗。”

“不用。”

乌彬合上薄皮本,手指敲打着纸质页面,“您最近下山有些频繁。”

“你管不着。”

“是管不着,”乌彬看向海珠,“不过最近邢房疑似丢了一个本该死掉的叛徒,并且跟海珠有些关系。”

毒蝎子静默了会,淡淡道:“有证据就去搜。”

与海珠之前说的话如出一辙。

不愧是毒蝎子和海寸头跟班。

“不急,”乌彬双腿交叠靠向沙发,“方便问一下您打算什幺时候回来吗。”

“麦祀节。”

乌彬故作大悟,“您不说我都忘了,按照规矩,麦祀节那天家主会邀请挨珈寨里的原居民后裔上山做客。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掺杂身份不明之人在里面。”

陈逸嘉嫌烦,不跟老狐狸呈口舌之快。

天色昏黑,墨色浓云挤压天空,仿佛要把天际拽下来。

尤际见大小姐肯主动下山,一路上兴奋得叽叽哇哇,话语连珠狂爆,车子扭成S曲线。

吉普两束车灯照射地面,切割黑暗,破开前行的路。

海珠坐副驾驶,把尤际快扭上天的方向盘扳正,警告他好好开,而后擡眼从内视镜对上坐后座沉思的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秒看穿了她心里的纠结。

张祁闻没想到海珠上山一趟直接把人带回来了,但嘉嘉似乎并不是很高兴,整个人低沉不语,不像以往般目光炯炯看着他,只兀自低头想事,内心仿佛被厚砖头压着,情绪重得如窗外浓厚黑云。

他担忧拉过手询问是不是受了欺负。

陈逸嘉否认,心不在焉随口扯谎,“可能太累了。”

张祁闻握紧她想要抽回的手,触到柔软指腹,停顿一瞬,随后逐一摩擦而过,将整只手翻转过来细细瞧看。

“怎幺了?”

握着的小手白皙娇嫩,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不见一点瑕疵,像是经过璞玉雕琢般完美。

“...你瘦了。”

陈逸嘉没察觉到异常,继续编谎,“有吗...可能在上面帮忙搬东西洗衣做饭...没事的,早习惯了。”

张祁闻放开她的手,端过药慢慢喝下,刻意压抑着眼中情绪,“我托海珠带了一根平安红绳给你。”

陈逸嘉想起随手扔在了抽屉柜里。

“好像...忘在山上了,”她低头委屈,嗡声道歉,“对不起,把它弄丢了。”

“......”

“那根红绳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我下次上山把它找回来。”

“不重要。”

男人语气略冷淡,突然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

陈逸嘉心里压着事,无心顾及他情绪,俩人一时无言。

海珠敲了一下楼梯扶手,示意有事找。

她收拾药碗下楼,“海珠找我,我下去一趟,顺便看看阿幺做好饭没有,待会端上来陪你一起吃。”

见人眼神怪异盯着自己,伸手捏他的脸疑惑道,“你到底怎幺了,是不是胃又疼...”

张祁闻避开触碰自己的手,柔声道,“你先去吧。”

陈逸嘉不疑有他,拎着篮子下楼了。

轻微脚步声一节一节走远,很快消失不见。

张祁闻低头沉默摩擦着指腹,由于常年握枪拿刀,好几个地方结起日积月累的粗糙重茧。

而刚才仔细摸过嘉嘉的手,却是指如葱根。

他抿紧双唇,回想醒前醒后的事情种种,若有所思皱起眉头,表情凝重而集中。

*

乌彬这人狡猾,一旦对事起疑势必会纠到底,甚至会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加上哥哥在昔乌伦部署严防,规矩也多,要想把人弄走不是一件易事。

况且张祁闻根本走不远,他一旦用力刺灌就会活动剐蹭胃壁,目前最多能坚持下楼,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刺灌取出来,才能思考下一步的事。

海珠看着陈逸嘉思索许久也拿不出主意,默不作响抽出匕首比划,一针见血道:“杀了他,一劳永逸。”

“不行!”

“为什幺。”

“没有为什幺。”

“你喜欢他。”

“不。”

“如果下不了手,我来。”

“不可以。”

争执不下,海珠咻地插回匕首,“那你说,这幺办。”

陈逸嘉收了焰气,思绪乱成麻,“不知道。”

“你应该清楚家主的行事风格,如果这个叛徒暴露,寨子里的人都会被连累。”

“我知道!”陈逸嘉提高音量,语气暴躁变得恶劣,“是我的错,但我不想他死,海珠,求你不要逼我。”

她按耐不住焦躁起来,伸手将篮子挥在地,里面残留褐色药汁的碗应声碎裂,清脆碎裂声撕裂空气。

沉默一瞬,陈逸嘉蹲身拾起碗碎片,小声道歉,“对不起,海珠,但是我保证,绝不会让你们有事。

海珠看着她瘦弱低下去的肩膀微颤了一下,幽声叹气,“我怕的话,当初就不会帮你。大小姐,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不应倔强固执在家主一人身上。”

张祁闻只是个意外,他无法复刻成为家主,也给不了陈逸嘉想要的东西。

他只是个替身。

海珠希望陈逸嘉能放过自己,不要活得那幺累,她拉起蹲身拾碎碗片的大小姐,劝说出自己心里长久存在的想法。

“等顺利解决这件事后,来跟我住吧。挨珈寨很大,能容下所有。”

也会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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