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虽已平定,回程的路上,行人皆一副惶恐担忧之色。
他们交谈的言语之中,洛羽生好像听到了几个字眼。
人傀,五护,以及霁月。
可对于一个被玄宿影响得全损之人,对这些人与物都没什么概念。
他只知道刚才霁月突然一个天仙下凡,把快要杀到自己眼前的人傀残忍地捅了个对穿,顺利地抢走了独墟门的风头。
看来这次玄宿异动,带来了些不同寻常之物。
洛羽生与伽华辗转回到棺材铺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揣着手大摇大摆走进铺子里,毫无欠债人该有的模样。
倒是伽华在他身后走得规规矩矩,脑子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交代没拉到客这件事。
果不其然,老板见这两人两手空空地走回来,那惊天地咆哮又来了。
洛羽生左耳进右耳出,无论对方声音有多大,也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边听边打量着周围。
等到老板终于骂不过了想歇口气时,他迅速见缝插针开了口。
“那什么,今晚我睡哪?”
“屁事没干欠债一堆,你还想睡美人榻呢?!给我外边睡棺材去!”
“睡棺材?”“你让我,睡棺材?”
洛羽生啧了声,轻擡半边眉,隐约有些难以隐忍的气性在不断涌上胸口。
在他打算撸袖子好好跟这老板谈谈时,身旁察言观色的伽华抱住了他的腰,火速把他带到一边去。
“你做什么?”
“逸哥哥,冷静冷静,莫要做出有损中元百姓的事情,你有罚咒在身不可冲动。”
洛羽生犹如被冷水浇了头“……”
“先凑合凑合吧,反正我们暂时无处可去,这铺子是最好的落脚处是吧…我给哥哥找被褥去?”
洛羽生瞇了瞇眼,他是想跟这老板谈谈不错,但他理智之弦尚未崩断,有些规矩和分寸自然也懂。
但这小屁孩的口吻怎么像在哄自己似的,真让人…感到十分不妙。
洛羽生拍走了他肆意放置的手,点点头也懒得再争辩什么,转身去院子里找棺材当床了。
吱——
他刚踩下一步台阶,院子里的大门也被人推开了。
洛羽生闻声下意识望去,那没收回正准备下台阶的脚登时止住了,毕竟这是令他极为震慑的一幕。
——这世界未免太小。
“……”
“……”
伽华一出来,就看到院子里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霁月其实也诧异,但见有人出来,便收回看洛羽生的眼,将目光落到伽华身后的铺子老板上。
洛羽生挑眉“这什么情况?”
“此地处于众神庙正北方,与请神时刻的天时相宜,五行相对。”“所以未回上元的这些时日,我暂住于此。”
洛羽生听完扫了眼铺子老板如遭雷劈的神情,心觉有些趣味。
“可是,这位仙师阿,方才我问过了,老板说只有这些棺材能供人睡觉了。”
“棺材?可以。”
“不不不,仙师怎么能睡这棺材,寓意多不好啊!我…我这就给仙师找客栈去!”
老板瞬间心虚又慌张,着急去找客栈的模样像是生怕霁月在这里多待一刻。
“棺材不可睡人吗?”
“这…可以是可以,但是…”
“那便不必麻烦了,我借用一口棺材,你当我不存在就是。”
洛羽生闻言笑瞇瞇地走到了老板的身边,状似称兄道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多可惜啊,白费了老板的一片苦心。要不这住客栈的机会就让给我好了?”“我定住的舒舒服服的,让你不再操心棺材板硌人。”
“你还好意思谈条件,在神君面前我不说你们,自己做的亏心事自己心里有数,还敢提条件!”
霁月看了洛羽生一眼“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铺子老板有些犹豫要不要对霁月开口“这…”
“既然回答得不俐落干脆,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了。”
“重要阿!怎么能不重要!他…这俩小子一口气坏了我八十口棺材,八十口阿!”“做我们这行的就靠着这些木头生活了,一下子少了八十个,这谁能接受阿!”“让他俩上街拉客去,这倒还好,花了一下午,空手回来,我这心里才叫一个难受啊。”
“不是我们损坏的是他一个人谢谢。”
“……”
“八十口棺材值多少钱?”
“现在棺材正值造价疯长之时,仙师你问这个,真是很会戳我们的痛处。”
“不是,差多少钱,我来赔就是了。”
“?”
铺子老板愣了下,咽了咽唾沫,看了眼洛羽生,再看了眼霁月。
他的手指弯了弯,犹豫得让本皱着的眉头更黏在一块了。
一边是不愿跟这个神仙再多打交道,一边是他若真的可以赔钱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身边这俩个不靠谱的穷鬼,可能真的这辈子都还不上钱。
洛羽生指指伽华“是阿,他欠你多少啊?之前你写的欠条我没留意看。”
“逸哥哥…”
老板闻言翻了个白眼,为这人的不要脸不负责不顾兄弟之情。
他同情的看着伽华,无奈地摇头。
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别说什么逸哥哥了,叫再多声大哥二哥三哥也终究是错付了。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老板再次将白眼翻到后脑勺,轻声开口“你真会…你真会广交好友,这上元的也能拉到你这边。”
洛羽生瞟了霁月一眼“不是,我不认识他阿。”
霁月见对面两人窃窃私语,投来了疑惑的注视,老板瞬间反应过来,笑咧咧地冲他开口。
“仙师久等仙师久等!方才算了算,八十棺材…”“够我们全家老小一年半的温饱,我们家四口人,每日三顿,我的娃粗粮不吃,爱食肉,我的媳妇儿特别挑剔…”
“劳烦闲话少说。”
“大概八万中元币。”
伽华扁嘴道“真贵。”
洛羽生再次看了一眼霁月,见他面色如常,像在盘算,丝毫没被这价慑住似的。
这么淡定,他很有钱?
不宰白不宰。
“仙师,你替我们赔呀?”
老板自然也跟着洛羽生打量着霁月,见他听价格后好像真的不惊讶时,眼睛登时亮了亮,这八十口棺材钱的收回指日可待!
他期待地搓手道“仙师,您看这八万,是想今日全结,还是分期还清呢?”
他擡眼“我闲话少说吧。”
老板更加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嗯嗯,我听着。”
“贵,赔不起。”
三人都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所以可以选棺材了吗?”
铺子老板的笑容在霁月的平静注视下渐渐扭曲。
——好一个穷鬼第三人!
“……”
洛羽生的客栈美梦终究是跟着泡了汤,只好跟着伽华一起去挑棺材做床了。
盛京的天黑的很快,铺子闭门关店,老板留下三人看店,自己回家了。
伽华不知道去哪里找被子了,洛羽生半天没看到人影,反倒是见着了霁月。
这白衣裳仙君坐在棺材里的样子着实有些扎眼,洛羽生多看了几眼,仍觉得滑稽,最后忍不住开口。
“这位仙师。”“你这般长相,就没有人祭拜你,许愿让自己变漂亮?”他摸了摸下巴“这样吧,我给你想个生钱的门路。”“我奉你为中元美丽之神,你往那一站,那些爱美的小丫头听了肯定捧着香来对你一拜二磕头临行三回眸。”
霁月没说话,似乎对说一个男人美这件事上并不苟同。
“你看如何?”
他欲言又止“你…”
“你也觉得可行?有人给钱祭拜怎么分,你二我八?”
“你别再讲什么奉我为神了。”
洛羽生没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跟这不思进取之人压根谈不到一块。
他转头刚想走,脖颈处那阵恼人又熟悉的刺痛之感又找到了他。
完蛋,差点忘记这一茬。
先前是用灵力强行将罚咒压制下去,如今灵力失效,这该死的罚咒自然也重现了。
洛羽生捂住脖子“干脆再压制一次好了。”
“强行压制任何咒皆会使得它复生次数越多,时间越长。你不知?”
洛羽生诧异地转头,一是不知他何时看到了自己捂住的罚咒,二是见他面上难得有些许小波澜。
他用一种难不成你有办法的神情望着霁月。
“你过来。”
“你有办法?”
“想不想除?”
“……”
你就不能态度好点?
洛羽生在心里记下了一笔,朝他走了过去。
“站着做什么?我够不到你,蹲下来。”
“……”
你真的没拿我找乐子吗?
洛羽生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蹲了下来。
他蹲下的动作带了阵风,扫得霁月发丝一动,双目微瞇,将面前这张陡然放大的面孔全部装入了眼中。
这般近距离地观看洛羽生,霁月凝神,任他占据自己的全部视线。
洛羽生打了个响指“仙师,别走神。”
霁月将对视的目光移开,挪到他侧脸与脖子处的红色纹路上。
“会有些冒犯。”
洛羽生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下巴就被霁月掰住,将他的脸从正对转到了侧对。
霁月二指触摸向他罚咒处的皮肤,先是试探了一下,感觉洛羽生正要开始胡乱挣扎,又给他定了身子,使他一动不动乖乖坐着。
洛羽生哑口无言,只觉得侧脸以及脖子处正有一股引力在拖拽,分明罚咒的灼烧感触如此明显,但又不觉得疼。
反倒是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子可以动,闲来无事便盯着近在眼前的霁月来了个全盘打量。
霁月留意到他并不专注的目光,空出的那只手拂过他的双眼,等到撒回手之时,洛羽生连视觉也被暂时剥夺了。
“……”“仙师,你不觉得你很冒犯吗?”
“你的目光也很冒犯。”
“我对长得特别的一向很好奇。”“仙师长得像个小雪球似的,方才仔细看到了,你眼睛是紫色的,像星空一样。”“还有…唔…唔唔!!…”
五感全被封的洛羽生忍无可忍。
片刻之后,随着铮的一声,方才的封闭瞬间被解除。
霁月办事一向不拖泥带水,迅疾如风,围剿人傀如此,除去罚咒也如此。
洛羽生再次睁眼时,罚咒处的灼热感觉已经消失全无了,他好奇地摸了摸,这么快就除去了吗?
而转眼看向霁月时,将要说出的话瞬间咽回了肚子里。
罚咒没除,只是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挑眉道“仙师,你这是?”
“移花接木,你不会不知道这招。”
“哦,我是知道这个招数,可你…”
“你不断压制治标不治本,超过三次就会暴毙身亡。”
洛羽生吸了口气,还有这事儿。
“我暂且转移到我身上,罚咒对我无害。”
“哦。”
“可转移一次,你以后还会再生。”
他难以置信道“嗯?不能压制又会再生,这是天要亡我的意思?”
“还完钱罚咒自然会消失。”
“那可是八万!再说了那钱真的不是我欠的!”
“你跟我理论无用。”
他深呼吸了一口“……”重新将脸凑到他跟前“这能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吗?”
“三元上下罚咒暂且只对我无害。”
洛羽生愣了下,看他的眼神更深了一点。
压制会暴毙,转移不了,只对霁月无害。
这罚咒像是来戏弄他玩似的,全损之人本就很惨,眼下损上加损可谓惨之无敌。
他头疼道“那你能每次都给我转移一下吗?”
“为何。”
“作为上元生门的人,你不忍心看我一个大活人暴毙死掉的吧?”
霁月闻言移开了视线,垂下眼默了许久,在他不咸不淡说出回答之时,洛羽生正好也开了口。
洛羽生回想起宣行之的话。
“我听闻你…弑徒、叛主、背信弃义、无故杀生。”
“不忍心。”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线在同一时刻交织在了一起。
二人皆是一顿。
洛羽生眨了下眼,等待着霁月接下来打算说什么,没想到他瞬间关闭了话匣子,又开始沉默了。
“有便有,无便无,你倒是一点都不屑于多说一句呢。”
洛羽生观察着他的表情,见那人万年懒得动一下的眉头方才在听到弑徒二字有些轻微地皱起。
“你就不生气那些人将你置于榜首?”
“我常见到部份人的言行并不从心。”“群聚在一块,为了彼此获得认同与归属,宁可抛弃明辨是非的能力去附和。”“所以不值得多耗费一点感情。”
他点头道“是阿,所有事定是有人先行,才会有人附和。”“若是那先行之人出现在你眼前,你会如何?”
“我定不轻饶。”
“我不一样,我信你是个好人。”
霁月冷笑一声。
“眼见不为实。我哪里像好人?”
洛羽生也跟着笑了声,没有正面回答。
“话说。”“从一念到成神都需要万人供奉,仙师你…怎会无一个自己的庙宇?”
“盛极必衰,我已在衰期。”
洛羽生啧了声,觉得这人有点难搞。
说什么就回绝什么,眼下是将转移罚咒一事越扯越远了,可这罚咒不除不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弑徒、叛主、背信弃义、无故杀生。
条条都是罪孽深重,条条都是不可原谅,条条都在超乎洛羽生对他的认知。
弑徒…弑徒?
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他怎会不屑于为自己澄清,如果不是他干的…
洛羽生边想边进了一个棺材躺着,琢磨着十全之计。
在还没还完八万棺材本之前,罚咒是不会消的。
罚咒不消,他的身份就容易暴露,意味着会给自己招来意想不到的变故。
洛羽生自然是不怕招来麻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他唯一心忧的便是——他的身份是什么?
全损之人记忆全无,一切未知的情况下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罚咒能转移就转移,霁月能靠就靠。
怎么靠呢?他倒是个不信霁月弑徒能杀到他身上来,要不…
“上元生门之人纳人为徒吗?”
“为何这么问。”
他欲言又止“……”
洛羽生转了转眼珠,还是没把自己那点小心思说出来,先慢慢试探他几分也不迟。
反正目前朝夕相处共住棺材铺,罚咒再出便让霁月给自己转移就好。
日后之事日后再商量,陌生人一场,不要太早把意图曝露出来。
“没什么,好奇罢了,对了,仙师你…”
话还没说完,洛羽生便被一床棉被猛然盖住了脑袋。
伽华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将这床厚实的棉被丢在了自己身上,及时止住了他与霁月的谈话。
洛羽生一掀开被子就看到伽华那放大的委屈脸,但这并不妨碍他发泄自己无辜被罩头的怒火。
“伽华,好好放东西你不会?要我教你?还是说我没死你就想活埋我不成?”
伽华重新替洛羽生盖好被子,才道“怎么会阿逸哥哥,这不是担心你冷着,想让你早点暖和吗。”
越平静越诡异,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伽华八鞭破八十个棺材,但是洛羽生也没有忘记他这一点惊人的破坏能力。
方才那大力一掷被子,铁定是这小子故意的。
“方才摸你的手冰冰的,你把手也揣被子下面好了,来。”
伽华自顾自地给自己掖着被子,洛羽生实在是受不了这无事献殷勤,还是在外人面前,只得赶紧叫了停,把他的手挡开了。
这一句停才话音刚落,伽华就垂下眼开始面露难过了。
他蹲在洛羽生面前,垂着头,双手抱着膝盖,看上去规规矩矩地开始了他的陈诉。
“棺材铺地处西街,北街的人家才多。”“我找这床被子好辛苦,跑了好久的路,才碰上一位愿意借给我的。”“逸哥哥,你原来在这里同别人聊得也挺开心的,都还不过问一下我。”
“…你哪只眼睛看出了我的开心?”
他看了洛羽生一眼,道“你笑了,不就是开心吗。”“我怕你夜里冷,以为你跟我一样心急,迫不及待等着我回来。”“全损之人本便不多,偏偏你我相遇,我们才是牵扯最紧密的人,所以我百般想对逸哥哥好。”“你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我这份好?这样我就会难过,还会生气。”
洛羽生愣了愣“……”
——这是什么脾气的臭小孩阿!
“伽华,你讲不讲道理阿?”“我方才找了你好久,谁让你一声不吭跑出去的。”
他哽了下“……”茫然的看着他“找、找了很久吗?那…那这是我的错吧,哥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对不起…这就没事了?”
“你都向我解释了。”
洛羽生对上伽华真挚的目光,心里有些迷糊,他有吗?
他仅仅是发现,只要跟伽华一说话,那种…
对付他这种无敌黏人死爱委屈、又偏偏拿他没办法的小孩的不自在感就胡乱蔓延了一身。
他咳了声示意让伽华收敛一点,毕竟身旁还有人。
想着,洛羽生就朝旁边霁月所在之地看去,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棺材盖子,隔离了外界的吵闹。
“……”
本以为是悬崖边饱受风吹雨打的小白花,没想到是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食人花。
伽华拽了拽被角“哥哥你在看什么?”
“没事。”
“我累了,还困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棺材“请君入棺。”
他噘嘴,道“冷。”“逸哥哥,你要邀请我一起挤挤吗?我睡觉很乖,也不乱动。”
“……”“挤个屁挤。”
伽华也意料之中地将嘴撅的更高以表不满。
他并不多言,只是重新好好替洛羽生掖了掖被子。
他默了默,道“逸哥哥,骗你的,我睡觉一点也不安稳。”“晚安,逸哥哥。”
伽华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起身朝方才洛羽生所指的对面棺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