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眠

傍晚和投资方、制片方以及导演一起吃工作餐时,他接到妹妹的电话。“哥,刚刚在树林里散步,有虫子咬我。”

半个小时过去,太阳还未来得及落山,他已穿过洛杉矶市区,把车停在了家里。妹妹听见了声响,大步跑下楼来。

他静静望着妹妹,她大概刚洗过澡,白白净净的,姿态轻松软绵,用他多年前旧而干净的T恤作睡裙,长发也散发着皂香。

“看看虫子咬哪里了?”他刚一说完,妹妹便举起手臂内侧,又擡起小腿。

他仔细看过,温柔抚摸过那些细小红痕,又望着她,“吃过晚饭了吗?”

她摇头,“正准备去烤片面包,配一点松露和鱼子酱。”

他走到厨房,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洗过手,围上围裙,忙碌起来。

从香港回到美国的第一件事,便是携妹妹去拜访了移居旧金山的前妻。凯瑟琳慢慢地,尽量用简单的词汇,告诉了妹妹许多当年的事情,他自己不便向妹妹说明的事情。一切释然时,她礼貌性称赞了一句“Khons做饭很好吃。”

谁知回家后,妹妹忍不住哭鼻子,“我都不知道你做饭好吃,我没有吃过。”他自然百般哄慰,“那个时候没有钱,只能自己弄点东西吃,她是讲客气话——后来工作忙,好多年——你想吃什幺,哥哥试着做给你,好不好?”妹妹赌气不理他,而他心里很明白,妹妹不是简单的吃醋,而是情感太过冲击和复杂,遗憾、自责、悔恨甚至是欣慰,她没有办法消化,需要“闹一闹”。

瞬间周遭亮堂了起来,黄油在滋滋融化,他回过身,见妹妹正专心赏玩景泰蓝方樽里插着的茶花,中国的“赛牡丹”和西洋的“迷茫春天”,都在盛放之中。

“阿娴,你身上这件衣服哪里找到的?”他一面说,一面拉开冰箱,拿出一些新鲜罗勒叶。

“衣帽间最里面的那个柜子。应该是你念书时穿的吧,我找到好几件,拿出来洗过烘好了。”她走过来,双手环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背上,低低说着,“哥,你天生是很长情的人,连这些衣服都留着,保存得那幺好。幸而…我也是你的一件旧衣服。”

他关了火,转身扶住妹妹的双肩,妹妹不肯擡头,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对视。

她的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妩媚风流。

他忍住没有吻她,“你从小穿谁的衣服睡觉?”

“哥哥的衣服。”

“我独自在美国,也总留着旧衣服。或许是下意识以为,有一个人需要它们,对不对?即使她忘恩负义,移情别恋,我自觉不自觉,还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她的爱,对不对?”

妹妹呆了一下,明白过来,迷迷糊糊地说:“我不知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然而用力投入他怀里,和他贴得紧紧,并不给他转身去处理食材的空间。

在戏班时,他们并肩坐在长凳上吃饭,他的左侧贴挨着妹妹的右侧。这次回美国,妹妹闹着一定要坐长凳,不愿吃饭时和他面对面,也不想和他有分隔。他苦寻长凳无果,暂且将餐椅撤去,换成了长椅。

吐司边烤得香脆,一咬就酥化,夹着烟熏三文鱼和松露的地方却是柔软湿嫩,烫而多汁。再配上一碗红鲜鲜的意式浓汤,酸甜微辣,回味醇厚。妹妹今天顾不上依偎他,只是大快朵颐。

他蹙眉,“慢点,阿娴。很烫!慢一点。”说完又忍俊不禁,伸手拢住她滑落下来的长发,以免它们妨碍她用餐。

晚饭后,他去洗碗,妹妹打开电视看史努比和查理布朗。一集结束,回头却发现他站在不远处,温柔安静地,满是爱怜、欣赏、赞美地看着她,好像她刚完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她散步,午睡醒来,或者吃掉一个冰淇淋,在所有普通平常的时刻,会发现哥哥正注视着她,专心致志,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了,仿佛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存在本身,已是神迹与造化。

“你干什幺?”她懵懵地,怀里抱着一只玩具熊,下巴搁在熊脑袋上。

“我打算去冲凉。”

他说是去洗澡,实则需要在浴室里打一个工作上的重要电话。

上个月他在客厅和助理讲电话,挂断后却发现,妹妹抱着熊在沙发上窝成团,默默流泪。他心疼不已,慌忙问是怎幺了。妹妹在他怀里,泪汪汪地说,“我师哥不会讲英文,我不要你会英文,我只许你讲广东话!”

他知道,当时妹妹还未睡醒,猛然听到他说另一种语言,感到陌生,也因为听不懂而有了距离感,害怕他是另一个人。

从此他讲电话变得很注意,一般是在浴室里。

洗漱完毕,见卧室只有床头的小灯昏黄亮着,音响里大提琴叙述着爱情里最美丽又最哀伤的章节,妹妹躺在床上。

他微笑驻足了一会儿,往房间外走去。

“哥!”她不满地呼唤。

“诶!哥哥就来。”

他回来时,手里捏着一盒小小药膏,坐到床边,旋开绿色的盖子,捉起妹妹的手臂,对着灯光一寸一寸寻觅红痕,仔细点涂。

冰冰凉凉的惬意中,看着他渐渐抚摸安慰到腿部,妹妹有些不好意思,嗫喏着:“哥,你出门时说,今天工作特别多,很晚才能回家。可你这幺早回来,因为这个噢?不严重,我只是找借口撒娇。”

他本可以遮掩几句“没有啊,工作提前结束了”,然而沉默了许久,他目光含情地慢慢看向妹妹——那目光像夜里凝在花叶上的露,风一吹,花枝擡起,露珠借着月光闪亮一下,风一停,又会暗下去。

“当时不知怎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很多年哥哥不在你身边,你吃过一些苦——即使你被小虫子咬一下,哥哥都好心疼,何况……”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如鲠在喉,深深叹息后,放松下来,轻微地笑着:“不过我也感到幸福。”

她知道他为什幺幸福。

收起腿,蜷缩起来,她静静抱着他,没头没尾地说:“哥,那天你一直在外面找我,对不对?”

他将药膏放到床头柜上,“你出门时,我已经后悔话说得太重了。打你电话,一直没有回应,就到外面沿路找你。后来你回电话说在看演出,叫我不要再打扰。我查询了洛杉矶和附近城市所有的演出信息,只有一个时间勉强对的上,开车过去,打算等到散场,可……”

妹妹轻而短促地“哦”了一声,打断了他,凑到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放心而满足地躺在他怀里,几次扭动倾斜,调整到最舒服的角度后,拿起床头柜上的书,展开来读,不理会他了。

读了两三页,妹妹擡头,看了他一眼。他望着书页,轻声解释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为不可能的事情悲伤或是神往”

她点头,继续读下去。

妹妹觉得这样读英文书最方便,他作为人肉词典已经陪妹妹读完了马克吐温的两部小说。

当然,这需要他非常专心,比妹妹更专心,知道她读到了哪一句,知道是哪个词难住了她。

与其说是妹妹退回了小时候的样子,不如说她是真的当了一回小孩子。那时很苦,她过早地懂事,知道体谅他,从来没有这样任性甚至无情地“使用”他。

过了一会儿,妹妹又仰头看他。

“这个词指男人衣冠楚楚。”

读到男主角在冰天雪地里,向女主角告白。他们青梅竹马,而女主角说,她只当是他兄长和最好的朋友,男主角伤心欲绝——妹妹长叹一声,“好想看一回真正的雪,我没有见过铺天盖地的雪。”

“你想看的话,明天哥哥带你去。”他承诺得干脆。

“现在是春天,我们又在加州。”妹妹迅速合上了书,仰头靠在他得肩膀上,懵懵的。

他只是笑,“明天一定让你看到,好不好?看无穷无尽的雪。”

妹妹开心地扔了书,翻过身来,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摇晃着他唱,“世上只有哥哥好,有哥的孩子像块宝。”

她小时候总这幺唱。那时他带妹妹看过一场关于孤儿流浪的电影,这是其中悲伤的歌谣,妹妹改作“哥哥好”。

他闭上眼睛,好像在享受妹妹撒娇,可是语气沉沉缓慢,“阿娴,你当我是兄长的时候更多幺,还是……”

妹妹的歌声和摇动都戛然而止。

他慢慢睁开眼睛,妹妹笑眯眯地说:“我们很可能就是亲兄妹啊!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扔掉了哥哥,又扔掉妹妹。即便如此,你这幺英俊,我也很难不产生情人的爱——杂志上写,老天窥探了女人的梦,才让你出现在这世上。”

他无奈地笑,抱妹妹一同躺倒在床,“如果我长得一般,还爱我吗?”

“嗯……”妹妹望着天花板,认真思考。

“只是相貌普通,不是丑陋。”他莫名强调。

妹妹慎重坚定地说:“不爱。”

他翻身把妹妹牢牢压在身下,生气地看着她,严肃地说:“你真以为哥哥不管教你哦?越来越没大没小。”这幺说着,他却吻得相当温柔缠绵。

妹妹吓得身子乱扭,挣扎着要逃跑,被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不断地、猛烈地、给予她无法承受的爱和快乐,后来的几个小时里,他故意让一直她处于被欢愉压垮的边缘。

她知道哥哥在惩罚她,她也早就被哥哥欺负哭了,她的身体和心理无法承受又无法解脱,在这极乐之境中,她从害怕被击溃而丧失理性与廉耻,到哀求被击溃,最后连哀求都一次又一次被击溃,她终于称心如愿,在山河日月都彻底崩塌后,在他的怀抱里恬静安稳地入睡。

第二天他带妹妹飞往阿拉斯加看冰川,再回到洛杉矶,已经是第二年冬天了。一年半的时间,他们开车游历了整个美国。

从阿拉斯加飞往新英格兰,在波士顿弄了一辆休旅车,由北到南,由南到北,最后由黄石公园到西雅图,从波特兰到红木国家公园,最后从旧金山开往圣莫妮卡。

每一分每一秒,他们身处浪漫而节奏缓慢的爱情电影里。地广人稀,在公路上,常常几周都见不到别的车辆。其中荡气回肠与柔情细腻,足以在年老时单以这次旅行作一部回忆录。

他带上了酒窖糖盒里的明信片。每到一处风景,他会把相应风景的明信片送给妹妹。每封明信片上,他以不同年龄,不同时期的口吻——考进剧团,大学毕业,第一次演有台词的电影角色,甚至决心和凯瑟琳分开——诉说在这些时候他有多想念她,他有多爱她。

一番游历下来,妹妹收到了所有她本应收到的信。

旅途中应成而未成的事,也是有一件的。

那时他们并肩携手,漫步在蒙大拿州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夜风吹了起来,沙沙作响,草窠的清苦香气升腾不止,升到天上变作星星,星星是一个一个小到看不清的字,组成了浪漫主义的杰作,恐莎翁未能比肩。

远处的河水在夜色里有无数闪动的点,天边的群山是粗糙的黑色拖影,而近处的休旅车亮着灯,把周遭照出温暖的黄,它像一匹温驯的骏马,在静静休息。

他知道他的爱人也正注视着这一切,感受着他感受到的一切。

侧过脸去看她时,她也看了过来。

妹妹的眼睛盈盈欲流,让他无端想起那句“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正这般想着,她已轻轻哼唱起来,“杨玉环在殿前深深拜定,一愿那钗与盒情缘永定,二愿那仁德君福寿康宁……”

他温柔吻她,不知是情动,还是不想她唱下去。

妹妹眯了眯眼睛,扶着他的双臂,向后退了一步,仰头轻轻说着,“你我兄妹容貌禀赋异于常人,若十分完满高调,恐惹神鬼来妒,天地不容。唯有易简行藏,或可以完天地浑噩之真。”

夜风更大了,从风里传来了极为微弱的笛声,或许是树梢在响,是失群的动物在呼朋引伴,广袤的草原上,那声音显得悠远而凄凉

他神色平静甚至微笑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拇指划过她的颧骨。而她看得出来,哥哥似乎在和什幺道别,心里明明难过,很舍不得,只为让她好受,反而是笑的。

她有种“长痛不如短痛”的决绝,不忍看他,看着天上的繁星,“古人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兄妹的情分比夫妻长久坚固,哥,这一生一世,我只想作你的阿妹。”

他深知道妹妹的性情,亦不能对一首诗讲道理。

此刻顾不得别的,只想让妹妹安心些、好受些,远离忧思,他一把拉过妹妹,让她落在怀里,牢牢抱紧,一边说,一边感受到她渐渐放松下来——“我们没有家人,我已是你的父兄,人间伦理,怎能占全?月圆则损,这样也好,留一些未了之缘,剩一些不完之数。”

回到洛杉矶,他发现妹妹变化很大,变得独立,不再时时刻刻恋着他,只是偶尔需要亲密的时候才来找他,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沉浸在各种各样的艺术和书籍里。

她真正做过一回小孩子,又真正成为了大人。

他们曾将君王和嫔妃饰演了千万遍,那种关系多少侵染到他们的真实关系上。妹妹以为要柔情似水才能得到爱,要牺牲才能证明爱,但现在没有误解了——她的勇敢与温柔,是一个被深爱的人,自然流露的舒展、信任与天真。

妹妹通过彼时尚不发达的互联网,找到一份“工作”——香港某大学的戏曲研究与保护项目。从前梨园子弟大多不识字,戏文皆是师徒间口耳相传。如今行业凋敝,许多戏文正在失传,她志愿帮助研究组默写曾学过的戏文,并参与校正现有的。

她需要回趟香港,他表示欣然陪同。她忙说不必,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回香港也有正经事啊。”妹妹只是笑,看破不说破。

前年这时候,返港客机的第二层,只属于她一个人,今年要与他分享。

拿过空姐献上的香槟,她一路执着玻璃杯的高脚,看四周的装潢,不觉得是走向有着安全带的座椅,而是去参加宴会。

起飞,平稳,夜晚,他们从座椅移到宽阔的床上,关上门,四面封闭,这里成了只属于他们的洞穴。

飞机轰鸣的声音,以及北美忍冬的淡淡香味,哄得她迷迷糊糊,忽而听见“囡仔,想了好久,这件东西还是物归原主。”

乜一眼,幽微温柔的光线中,是一根红色发带。她起先不觉得有什幺,蓦然一惊,拿过来轻轻摩挲,是那天遗失的发带。

她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

良久,她才哼哼着,“哥…在山上你都没有说…”

“囡仔,哥哥做错了。哥哥该拦住你,强行带你回家,是不是?”

她转身面对他,神情无辜又迷茫。

他很熟悉她这种神情——是她不记事时在街上流浪的样子;是由于表演太过投入,下了台,卸了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样子。

倏尔,妹妹醒过来似的叹息着,“我们的人生根本不该有那样悲情的分别,不该有十年不曾联络,不该是我留下一封信然后独自回到香港,这一切都像三流小说中为了波折而增设的情节。”

“那应该是什幺样的?”

“你要去美国,而我更喜欢戏曲,再加上我还小,签证很不方便,自然就分开了。那时哥哥对我当然没有男女之情,所以…唔…”

他吻妹妹。

他们唱戏的人,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忠贞和辜负,全都是供人观看品评的。只有完全背着人的时候,不抛头露面的时候,他们才是他们自己,摆脱戏剧冲突,平淡宁静,温情脉脉。

“不管怎幺样,几次回港,那只小熊和所有玩偶,我都是买来给阿妹的。”

从中环出发,坐船约四十分钟,可以到达一座小岛。岛上只疏疏落落分布五户人家——这是地产商有意为之,保证每一户有相对隐秘安静的空间,拥有独立的沙滩与码头。

他们的房子独面岛屿南端。

她在二楼的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只能零星记得几句,妹妹却能几万字几万字,没有任何停顿地写出来。

阳光很好,他站在房间门口,远远看外面的蓝天,大海,棕榈树,细细白沙,看妹妹坐在那里伏案,如清雨中的茉莉低下花枝。她全然沉浸在另一个艺术世界里,用钢笔尖的沙沙声,和海浪声互相唱和。

他有种被妹妹遗弃在现实世界的孤独,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抱憾之恨——妹妹没有继续登台了。她那幺热爱,那幺有天赋,又那幺刻苦,美貌与嗓音、灵气都无可挑剔。那时候多少人断言过,她会是个写入梨园史册的人物。她本该是,本可以是。然而时代,香港,他,让她不能是。

他迟迟不去工作,因为他迟迟不愿结束被妹妹依恋的日子,他不愿妹妹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她身边。而此刻,他很愿意去创作,演部电影,呈现一个男人如何百折不挠地帮助他的爱人实现艺术梦想。

虽然妹妹希望他演另一种角色。

近几年,有位被遗忘许久的作家突然在港台翻红。其早期作品大受追捧,屡屡搬上银幕。而关注度最高的成名作,反倒迟迟未能拍成电影。业界许多评论认为他适合作男主角,妹妹看了报纸,也十分怂恿他和制片方接触。

这天午夜,妹妹的工作告一段落,和他并肩行走在无尽的海岸线旁。天地之间只剩下海、月、沙滩和他们。

他搂着妹妹的肩,妹妹身体的侧边贴紧了他的侧边,形成绵绵凹凸的线。

“哥,我们偷情这幺久,你也该去陪陪你太太了。”

他反应片刻才想起来,某次采访中,他说已经和事业结婚了,以后的妻子只能处于情人的地位。

“太太恐怕要苦守寒窑十八载了。”他一边笑,一边想收敛那笑。

他穿着意大利一片领白色衬衣,卡其色休闲裤,而她穿着黑色的缎面吊带裙,披着他的西装外套,头上用一枚赤金点翠扁簪松松挽了一个髻,挽不住的大把青丝则披散下来。

妹妹绕到他面前。他微笑看着她的雪肤红唇,在墨蓝的夜里更衬娇艳。

“去试试那个嘛,反正已经回香港了。”

他摇摇头,“演戏需要共鸣,与其说是我与人物合为一体,不如说人物是我性格中某一面的放大。这个人物和我没有共同点,演不好。”

“这是西洋演法,还可以照师父教的那样演啊。”妹妹踮脚,勾住他的脖子,仰头耍赖,瓮声瓮气地说:“我好想看哥哥软语温言,实则心狠无情的样子噢。”

“哦,你看腻‘我爱一个人是什幺样’了。”他捏妹妹的脸,调侃笑道:“那角色你倒是可以演,你要真是一位孟老板,恐怕就是那样的男人。”

妹妹不满,轻轻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前面去,又回眸笑道:“我知道你想演什幺了。”

“请孟老板说来。”

他微笑向妹妹走去,而妹妹面对着他,慢慢倒退着走。

海浪澎湃着,时而掩盖她的声音——“师父常把我关起来,教我观摩唐伯虎的美人图。那时候师父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师父说,阿贤,观想一下,长大了要娶什幺样的妻子?我回答,长大了还和师哥一起,不娶妻。师父凶巴巴地说,你师哥娶不娶妻我不管,你不行,你必须娶妻。”

他哑然失笑,“为什幺?”

“师父的原话我忘了,大意是,从前名旦都是男人,因为他们是男人而爱女人,所以才演得登峰造极,难以超越。只有真的爱女人,才愿意细细揣摩她们的一颦一笑,才知道她们什幺表情、什幺动作最让人心动神摇,才会热衷模仿她们闻花、顾盼。不爱女人,是不可能做到极致的。”

“难怪他们或有好几位太太,或有不少风流佳话。”他玩笑一句,又正经回应,“艺术创作需要热爱和真情,因为热爱才愿意融合,用我的身体展现她的美。‘是女人’还不够,甚至不重要,要‘爱女人’才行。”

她挑眉笑道:“你一定有兴趣模仿我吧?”

他双手背到身后,慢慢低下头去,一点点擡起头来时,风流顿生,清扬婉兮,眉梢眼角又因矜持的回避,含着淡淡的羞,甚至她身上近乎“大病初愈”的气质,也拟得了几分。妹妹被他逗得捂脸咯咯笑。

他蓦然与她对视,她毫无防备,震慑得愣住了。

他的眼睛里霎时有了雾气,那雾气很快凝结为水珠,含在眼眶里,眉间微蹙,他亦模仿她的语气,怯生生地,可怜地,委屈地:“哥,我再也不要过没有你的日子了。”

这是他们重逢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妹妹怔忡片刻,羞恼着转身跑了。

他欢快而无声地大笑,立时追上去。

“我不要坏哥哥!”她的声音里有些许哭腔,直跑到一块大石头前,奋力踏了上去。

他怕她摔倒,忙忙赶来。海风吹的她衣裙飞舞,又有巨浪拍岸,他张开双臂,微笑道:“来,还和小时候一样,往哥哥怀里跳。”

她应声而落,被稳稳地接住了。双手环绕着他的肩颈,双腿缠绕着他的腰。

西服外套从她身上滑落在地,他没有理会,就让它留在那里,只凝神听妹妹在怀中喘息,摸到她身上一片冰冷,他在她耳边哄道:“风凉了,我们回去。”

她趴在他的肩上,一双眼睛亦是浮出海平线的星辰。看着不断退后的海与月,她忽然记忆起一个飘渺的春日。

师父让哥哥坐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办一件事情,而她生病了,难得可以不练功,独自待在寝室。清晨,哥哥还没有走出大门,她便趴在窗台上等他回来。朦胧听见雨声,她立时惊醒,念着要去给哥哥送伞,又发现不是雨,是一院花木在风中细细簌簌地响。

毕竟是病着的,那种虚虚的晕眩,好像被抛向空中,又从空中坠落,每回落下,她都会因为恐惧摔疼,摔碎而心口一慌。

她趴在窗台上不断坠落着,日头到中天了,转西了,沉下去了,天暗了,终于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遥遥看到那少年人的身影。她跑了出去,下楼时腿一软,当真是坠下来——这次她没有恐惧,也顾不上疼,只仰起脸来唤“哥哥”。

他忙大步奔来,一把抱起她,连问摔到哪里没有,摸摸她的额,哄着她,安慰她,问她吃药了吗,吃饭了吗,还说给她买了糖。她不回答,只趴在他的肩上,看着院子里不断后退的花影树影,再也支撑不住,也终于不用再支撑,安稳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时,天上的月离圆满还早,却很明亮,晒着那海浪一层又一层的叠上来,退回去,叠上来,退回去,永远没个完。托着她臀的手臂还和从前一样坚实,托着她便似托着个轻巧琉璃珠子,毫不费力又万分珍惜呵护,她便是想跌落也不能。

身子微微向后,朝他看去。看过去之前,她不晓得会见到哪个时期的他,若是一位少年人,那她在做梦了——梦也很好。她见到他好看的脸上棱角轮廓变得清晰,因脱了稚气而更显潇洒,他是眼睛里有情欲的男人。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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