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四折 衷肠

他自言朋友的家在山顶,于是夜色里开车载着她,一路蜿蜒着上山去。她坐在副驾驶上,透过热带蓬勃的棕榈和灌木缝隙,瞥见一页一页的海、天和月亮。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看着前路,故意逗她:“今天为了扮我的女朋友,穿得这样漂亮。”

她只微微偏过脸,余光都不足以看到他,仍是看着树说:“毕竟是上台演出嘛。”

“你带的是什幺?”他瞥了一眼她腿上白底嵌细碎粉玫瑰的布袋子。

“自己烤的甜点,送给你的朋友,作见面礼。”

“什幺时候学会烘焙的?”他尽量让语气自然。

“前两年。”

他叹息一声,“在洛杉矶那几天,傍晚一回家,看到满桌丰盛菜色,我就会想……会想,这些菜你从不会到会,一道一道地学,有人一道一道地尝,陪伴你成长,我就酸得心揪成一团,所以总是说吃过了,上楼去。”

“那你其实没有在外吃晚饭?”

“没有。”

“那你天天饿着肚子哦?”

“饿着。”

她闷闷发笑,扭过头,对窗外气声说:“幼稚鬼。”

“当时你很伤心,是不是?”

她面向窗外点头。

“对不起。”他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听他这幺说,她转过脸来看着他——他的侧脸在夜色里很沉静,像一部忧伤电影的开场镜头——她心里陡然很酸。

“我没有怎幺学过做菜啊,就算学也是做给自己吃的。”她语气含糊地说。

“现在不方便,等下停车了——”他皱眉,说得很严肃,“我要亲你一下。”

她懵懵的,反应过来后,低头摆弄着甜点袋子上的蝴蝶结。

开到山顶,他下车后绕过来,拉开她的车门,然而那里什幺也没有,没有吻,也没有房子,只是旷野,只有香港岛在足下闪耀璀璨,带着野火焚烧般的人间豪情。远观那尘世,衬得周遭越发静谧,山风拂过,暗夜清光,他们站在车前,并肩看着天地。

“奇怪,他们家的大宅子怎幺不见了?”他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悠闲地说。

她向后环顾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家,又看向他。

“或许我走错路了。”他解开西装外套的钮扣,脱下来披在她背上,站到她面前,替她慢慢系好前襟上两颗钮扣。风把她的长发吹得向后飞,她低头看着他的手在胸前慢慢动作,几次不由自主挺身向前,但最终又向后退了。

扣好后,他站回她的身旁,伸臂揽住她的肩,“为了避免‘一时冲动’的嫌疑,我只能忍耐。你在信中说,不想被可怜,会分不清我对你是爱还是愧疚。阿娴,现在你不会再误解了,对吗?”他侧过身来低头看她:“不过阿娴,你真的猜错了,看完信,我没有怜悯你,只觉得可恨。”

“可恨?”她擡起头,诧异地与他对视。

“对,你不给我任何选择,让我毫不知情的成为懦夫。”

她有些难过,拧了眉毛,“那我应该怎幺做呢?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你的信里就有办法。当年你若告诉实情,我会答应接演邵氏电影。只要签过合同,陈家再怎幺样也要给邵先生面子,不会对我胡来。美国晚几年再去有什幺关系?不去也没什幺。”

她猛地低过头去,一直不说话。

风吹树木的萧萧声,伴随着他的低语。“我可以理解,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心智不成熟,又被人逼着恐吓着,没有办法考虑清楚。但你在信里说,让今天的你再选一次还会那幺选,我不得不生气。”

他叹息一声,“阿娴,我真的生你气了。”

她双手捧住了脸,脸似乎很重,沉沉往下坠,双手十分费力向上托着。

“什幺是你所谓的保护,难道就只是让我活着?你为我牺牲,可我并不领情,因为它带给我的痛苦比死掉难受千万倍。我们没有父母,你知道我们对于彼此的意义。”

她完全背对着他,缩在那里,拼尽全力强忍着不哽咽,于是那哽咽变成了身体的轻轻颤抖。

他气极反笑,“还有,后来你既然千辛万苦到了美国,怎幺样你也该……让我见见你。”

“好好,好哥哥,全是我错了!”她忽地拔腿跑开,往山的背面奔去,跑到山坡上,乍然见到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茶花,深红浅粉,交相辉映。

密密花丛中,她奔跑的速度渐渐放缓,泪眼朦胧,流连看这些花,大溪地、南海明珠、西施晚妆、照殿红……遍是中外名种。此时并非茶花极盛的时刻,然而那堆山叠海似的茶花,个个有拳头大,连着花盆摆在这里,连绵不尽。她怔怔地明白了,并非去朋友家而走错了路,这里是他精心布置过的。

他跟了过来,远见延绵花海中,她驻足而立,是那万紫千红中最瑰丽的一朵。少年时同妹妹登台,因她身上有一种惹人怜惜又凛然的气质,观众们给妹妹取了个“雪里娇”的雅号。雪里娇又是茶花的别称,岭南虽没有雪,而从那时起她便偏爱茶花了。

刚刚的话,为的是“不破不立”,实则深知,妹妹两三岁就开始学戏,她不是从生活里,而是从戏文故事里,学说话,学做人,学什幺是爱。小小的她能演好舞剑自刎的虞姬,被赐白绫的杨玉环,殊为不易。那爱情的收梢早就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她只会那幺选择,只有那幺选择,她才是虞姬,才是贵妃。

她慢慢地回转过身,见他遥遥的站在高处,温柔凝望着她。

这样望着,他已走近了,只离她戏台上从左到右的距离。他将一手大拇指贴在耳边,小拇指放在唇边,假装打电话的样子。

“囡仔,今天过得怎幺样,想哥哥吗?”他说着,停下了脚步,没有再靠近。

她眼泪仍在流,噘嘴摇了一下头。

“不想啊,可是哥哥很想念你……有句话要告诉你。”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明显变得低沉,“十年来,我从不敢放任自己思念你,这两个月来可以大大方方的想你了,不知道有多快活。”

猝不及防地,她被捕捉到一个温暖安全又舒适的怀抱里,就像小动物被迅疾网住了一样,是很快的一刹那。

他亲吻她的耳朵和侧脸,在她的耳朵眼上,用气声喃喃说话,弄得她一阵战栗和痒麻。他一说话,她就会双手在他的背上乱滑,在他怀里动来动去,他一停下,她便安静了。于是他故意一时说一时停,逗着她动一会儿,静一会儿。

她恋恋在他怀中擡起头,见他忍笑之态,嘟哝道:“坏哥哥。”

他有些粗鲁地捏擡起她的下巴,又温柔地吻贴她的唇和脸颊,轻声说:“乖囡囡。”

今晚的月光很亮,把连绵的茶花照得摇曳生姿。她的指尖轻轻扶起一只下垂的花,颇为怜惜。

“小时候,师父单独和我说戏。我问师父,贵妃可以不死吗?师父说,贵妃不能不死,因为玄宗是要她死的,只是他不能开口,不能明说‘朕要保全自己’。而贵妃,她很明白这一点,不愿让她爱的人为难,不愿让他担负‘无情’的千古骂名。所以纵然玄宗一劝再劝,她还是执意赴死。实际上,他真的想拦,怎幺会拦不住?”

她的声音很轻,“后来学到霸王别姬那出戏时,师父也是这幺和我讲的。”

“那个时候才几岁啊,师父和你说这些,太复杂了。”他将她拥入怀中,不愿让她面对这个世界似的。

“哥,你恨我当年没有和你说实情,让你做了懦夫。其实……当年我是怕和你说了之后,你会为难。我害怕你表面上选择留下保护我,心里却责怪我不懂事,害你陷入麻烦,害你失去机会。”

他想安慰,“哥哥理解你当时的痛苦”,想指正,“我们并非戏中人”,想讨她一个承诺,“不管以后发生什幺都要告诉哥哥”,想凶她、质问她、驳斥她,想哭,想回到那个时候,甚至回到更小的时候,在妹妹学那出戏之前,带她逃跑。

可是最终他吻了她,用自己的额贴住她的额,温声感怀,“哥哥几爱你,你都不知哦。”

想凶她、质问她、驳斥她,想哭,想回到那个时候,甚至回到更小的时候,在妹妹学那出戏之前,带她逃跑。

可是最终他吻了她,用自己的额贴住她的额,温声感怀,“哥哥几爱你,你都不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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