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穿过废墟,寻星之路再度变得笔直而宽敞,车前灯束划破前路的昏暗,宛如两点摇曳的烛火,虽然昏黄黯弱,也能教人心于寒冷寂静的夜里,生出丝丝温暖来——虽然它随时会为暗沉的阴影所浸没,又仿佛会被妖异的星华所吞噬的样子。
这个世界,从未如此安静,仿佛全宇宙,都只剩下自己一人——漪从小就喜欢静,尤其是这种极致的寂静,但有个前提,身后得跟随着妹妹,身边要有妹妹陪伴。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自己喜欢静,只因为自己和妹妹,虽然现下隔阂很深,但很久很久以前,分明本就是一个人。如此,她才喜欢“一个人”的静,因为这样的话,便可以和妹妹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独享闲暇与自在,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体会对方心中所思所想。也不用担心有什幺介入两人之间,亦无须顾虑纷纷扰扰会加深彼此的隔阂。反之呢,妹妹不在时的静,自己便只是残缺的半身,如此的静,也只是没有生机与活力的,充斥着死气的静……
譬如此时,那一辆辆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纵队,停在路边,绘着金环三目标识的装甲越野车,便显出这种死静。这些车的车灯还亮着,车门都敞开着,内里却空无一人,漪驾驶皮卡越过它们,还能看到全部车玻璃外都叠满了密密麻麻的,似乎是水汽凝结成的白手印。
这是漪从神殿出发后遇到的第一支车队,应该就是留言的接应人员们的车队了。因为附近没有遮蔽形成的阴影,所以也不像方才祭司那种情况。
这里果真是不详之地——被星之华照久了不行,会灰化为空壳;远离星之华堕入幽夜也不行,无知无觉间会消失不见;在黑暗中点亮灯火也不行,会被引诱而来的异怪撕成碎片;在星之华庇佑下行车也不行,车窗上会莫名印上白手印,然后整车的人都会神隐。
漪回忆前世的光景,与现下迥异——彼时繁盛的神都几乎没有异怪的威胁,星之华也被妥善地压制,神都的信徒们只要不作死,能活到四五十的大有人在。
而现在呢?她和妹妹经营了几千年的国度,现在一个活人可能都不剩了。念及如此,她不禁轻轻喟叹出声。
不知不觉间,皮卡行至了神宫废墟旁,正门那破败的石质拱廊前。漪试图目不斜视地越过这思念与回忆倾注之地,可她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这雕饰有桂叶与罗兰花的高耸拱廊一眼,心底好多回忆,便呼之欲出。
或许……应当再看一眼,或许可以觉醒有用的记忆,接下来用于说服妹妹,或是用于其它的用途,只看一眼……漪最终说服了自己,她倒车回来,带上自动步枪,打开全部车灯,将皮卡缓缓停到路边。打开车门,她走上破败的台阶,行至破损的拱廊之下,背对神宫那片残垣断壁,望向前方。
前方是一个两侧被高层石砌建筑包围的长方形广场,两侧的建筑多是地位显赫的信徒的宅邸,因为拱卫着神宫正门,出于城防方面的考量,当年规划时修葺得非常结实,如此,许多年过去了,一些竟还能维持原有的结构……漪很快想起来了,这里是凯旋广场。
每次妹妹斩杀持有神性碎片的强大异怪,或者成功征伐某个有威胁的魔国时,神都的居民与信徒们,都会在这里夹道欢迎凯旋的失落小姐,及随她出征的骑士,士兵和牧者们。多数时候,失落小姐都是独自出击,但偶尔,对付一些筑城砌垒的强大魔国,抑或能力特殊的异怪时,她也会率领遗忘骑士与失落骑士一同出征。
譬如这一次。
“女神大人。”候在漪身侧的首席女祭司低着头,并不敢直视遗忘女神的神容仙姿,她小心翼翼地提醒不知为何有些分心的女神。
漪自回忆中醒过神来,她握紧怀里由桂叶,各色罗兰花编缀而成的华美花束,望向凯旋广场。
此时,正是幽幕升起时,广袤无垠的群星之海下,三轮明月齐齐高升于穹顶之上,星与月之华交相辉映,如是,今日的神都罕见地蒙受了全部的光明恩典。
前方,凯旋广场两侧的高层建筑屋顶上,都插着一面面白底蓝边,正迎风猎猎的花叶旗;而每面花叶旗之间,旗杆都用桂叶与罗兰花精心编缀的花绳联结起来;每个结上,还垂着一朵朵采撷自幽海深处,正流溢着迷醉芬芳的七穗夜莲。如此,花叶与馨香,笼罩了凯旋广场的整个天空。
在这之下,则是信徒们此起彼伏的雷动欢呼声,连凯旋的奏乐几乎都被淹没不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维持秩序的卫兵们全力阻拦之下,拥挤着,推搡着,踮起脚,挤在阳台上,从阁楼窗户中探出身,爬上屋顶,都只是为了一睹她们敬慕爱戴的女神得胜归来的飒爽英姿。
凯旋队伍中当先的是侍花少女们,她们蹁跹还旋地跳着轻快的舞蹈,一边自花篮中挥洒出五颜六色的花朵,铺就花之路,而在路边,广场两侧,阳台和窗台上观礼的少女与贵妇们,也毫不吝啬地向凯旋队伍抛洒着鲜花……
凯旋队伍中,有盔甲锃亮的具装骑士,有持着矛与盾的重装步兵……但今时今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头盔,只为尽可能感受这些从天而降的花朵,撞击在那冰冷盔甲,锋锐武器和脸颊上的温柔一刻。
当然,凯旋队伍中最受“花朵们”关注的,还数失落小姐。
失落小姐,此时正端坐于四匹背生双翼的白色天马拉着的华贵云辇之上。天马们连带云辇稍稍飞离地面,离地大概一人高的样子,但也无法避开那些“纷至沓来”的抛花——它们争相恐后地袭向失落小姐,宛如一场永不停歇的“花之雨”,每朵都承载着崇敬与爱慕,每个人都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沾有自己体温的那朵花,能幸运地碰触到女神,沾染上她一缕体温,如此,也算是一种跨越人与神隔阂的碰触吧。
至于他们祈祷的神?那当然是遗忘女神了。
漪忽略感念到的这些居心不良的祈祷,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当然,她面上还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的半身——顺带提醒对方身为女神,在信徒前应有的仪态。令她稍稍满意的是,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关切,霖很快从先前的左顾右盼,巧笑嫣然变成了现下的端庄矜持,目不斜视,也一直有操控神力摒退那些“危险”的抛花。如是,无数花朵,在无数惋惜声中,都差之毫厘地与她擦身而过。
妹妹的这种行为受到了漪的认可,在她看来——神是不能对某个凡人有所偏爱的,否则某种意义上就会“堕落为人”。而那边厢,兴许是感受到了半身的认可,霖一时间就有些得意忘形了,一时不察,就教一朵小白花给钻了空子——这朵小白花竟从天而降,穿过半空中无数绵密的神力丝线织成的阻隔,巧而又巧地跌落在了她鬓角上。
其实其它地方还好,可这个位置,就有些特别的意味,像是被情人随手插的,霖一怔,脸蛋微微一红,面上就有些局促了,更不用说那些熙熙攘攘的信徒们了,他们几乎立即就炸开了锅,自发地寻找起那个成功收获了所有人嫉妒与怨恨的“幸运儿”。
漪的感识不知比凡人敏锐多少,她立即就锁定了“始作俑者”——那是一名留着亚麻色的齐肩长发,唇红齿白的少女,看起来还有些眼熟。漪自然不会与这样一名年轻的信徒一般计较,可她怀抱花束的力道终究收紧了些,望向霖的目光也从清泠中渐渐生出不虞来。注意到了爱人的反应,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俄而又有些讨好地朝对方眨了眨眼,兼着谄媚地展颜一笑。不待马车停下,她赶紧将小白花取下,递给随侍的圣女姐妹,随后脚尖一踮,凭风御空,水蓝色的长发与神衣裙裳于半空中猎猎舞动着,一瞬间便飞落到了漪面前,站定。
“对不起嘛!我的姐姐!我的女神!我的爱!我的半身!也是我自己……”失落小姐心知自己理亏,也不在乎在场的信徒们所思所想,立即就使出了惯用的讨对方喜欢的撒娇模样,双手拉着漪的手,只轻轻摇晃起来。这淘气动作称着她那娇怜情态,自是万分的我见犹怜,任谁见到心中都会一荡,就连自持如遗忘女神,也曾不止一次的心旌摇曳,因而放弃原则。
大约人待自己,多少都会有些双重标准,会较待他人更宽容些。漪虽身为神祇,亦不能免俗,品味到半身言行中,她最为受用的示弱讨好的意味,她心底泛起的怨艾立即平息了七八分,纵是如此,她玉容无波,不露半点喜怒,仍是淡淡道:“我的半身,此役最重要的战利品,露卡之子嗣,蜃女的首级呢?”
“诶!?这个嘛……唔……嗯……呃……”失落小姐明蓝色的美眸眨呀眨的,立时就闪躲犹疑起来:“这个嘛,姐姐大人,她本事不大,却逃得飞快,所以吗……姐姐懂得……”
果然,又犯病了,漪忍住以手抚额的冲动,她的半身,单论战力在幽域鲜有存在能匹敌,但就是遇上外表美丽的雌性敌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心软。如此,漪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半身会因为这缕莫名牵系的温柔,被欺瞒,欺骗甚至伤害。
察觉到漪情绪的波动,霖眼明手快地赶在漪发作前,进一步示好:“我的姐姐,我的爱,这一次虽没有抓到那个妖女,但我有从她那抢夺到好东西……是天魔舞的舞谱哦!”接着,她以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娇嗔道:“姐姐难道不想看幺?是那种不着一缕的舞蹈哦,很有趣很有意思……等下回到神宫,霖就跳给姐姐看!就只给姐姐一个人看!姐姐一定会喜欢的!”言毕,她一手挽住漪的一只手臂,作势要将她引领进神宫,另一只手则自然而然地伸向了漪怀中的凯旋花束——按照仪礼惯例,这花本也是要献给她的。
不过,漪却没有顺遂对方的心意,她反是挣开对方的手,主动退后两步,扬起手中的花束,对准面前的失落小姐。
刹那间,花束变回了步枪;神宫,凯旋广场也由昔日的壮丽辉煌变回了如今的破败不堪;信徒,卫兵,骑士们也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无鳞蛇一般,从黑暗,废墟或地底下钻出,人立着的,末端顶着硕大眼球的怪物。最后是“妹妹”,只见她身形颜貌一阵模糊,现了原形,变成了有着一双血底白仁的骇人三重瞳,灰色云发,身材娇娆,赤身裸体,仅以萦绕于周身,若隐若现的雾气遮拦住重点部位的妖魅女子。
漪看都没有这女人,这玩意没有记忆可供探寻,也无半点心智思维,明明只是一坨死肉,一个幌子,一具傀儡。漪的目光越过女子,投向她身后沉郁的幽暗中——那里,竟连星之华的光也泼洒不进。
“玩够了?出来!”
“真的够了吗?这可是你最喜欢的记忆之一哦,星之华告诉我,彼时你们回到神宫,失落小姐为你表演了一曲天魔舞,结果舞只跳到一半,你就忍不住了,三个循环后你们才出神宫,这幺在意的回忆,再重温一下不好吗……或者,抓紧时间,现在我还可以为你跳完下半段哩。”三重瞳的妖女轻轻一笑,便是无边的媚惑。
漪却不搭理她,她继续凝视女子背后的幽暗,稍顷,在她的逼视下,一个巨大的轮廓终于自黑暗中浮现,现在能看清楚了,这是一条巨大的肉白色蠕虫,不过它只有头部钻出地面,探出来,其它部分都潜藏在深深的地下。
这异怪能将整辆卡车都吞进去的环形口器大张着,口器内壁里,密密麻麻地嵌着一张张人脸, 这些人脸似乎还有知觉,他们哀嚎,惨叫,无望地呻吟着。漪的目光与这些人脸甫一接触,便知晓了他们的由来,他们都是被这异怪迷惑的牺牲者。这异怪有着特别的嗜好,她每吃一个人,都非得把这人的头脸埋在自己的口器或食道的内壁黏膜里,好日夜不停地品味他们临死前的恐惧与惊惶。
异怪血盆大口的正中间,是一颗人头大小的珠子,正散发着教人心烦意乱的淡淡青白色妖光,这便是这怪物幻惑权能的来源——蜃珠了。蜃珠底下,还伸出来一条一人环抱粗细的肉舌,这舌头自口器往外伸展出数十米,越往前越细,最尖部则联系到了那妖媚女子的腰后,似乎是尾椎的部分。
漪理解了,这妖女就是这头巨怪舌尖拟态而成的人形诱饵——这和用“拟饵”引诱猎物的𩽾𩾌鱼,以及用舌尖模拟肉虫吸引小鱼的鳄龟相似,区别仅仅在于,这头巨怪是以幻觉与色相诱人,且专以人为食。这样一只作恶多端的邪恶异怪,便是当年妹妹击败后又心软放走的蜃女了。
“你不畏惧星之华?”许是因为对方过于强大,而自己神性复苏得还不够,漪尚无法运用遗忘的权柄对付这只怪物。如此,想到来者不善,可能只能硬碰硬后,她就尝试在进一步行动前收集更多的信息,以方便判断和决策。
“是,这是因为……当年她虽然没杀我,但还是运用权能使我失落,我被她藏进了星之华里,很快就没有人再想起我,包括你,甚至她自己……我好恨她!我也好想见她!我对自己发誓,再见她之时,一定要将她塞进我体内最深处的卵巢中,将她变成我最肥美的苗床,日日夜夜让她为我受孕,为我繁育万千子代……所以,为了再见到她,我和星之华达成了契约!”
“契约?”
“星之华允我再见她一面,这不……果然见到了,作为条件,我帮星之华阻止终末仪礼。可她现在取回了未名之枪,复苏了大半神性,身边还跟着你们的子代,我暂时没法对她做什幺……你就不一样了,我阻拦你送剑还是很简单的。本想再和你多玩一玩的,毕竟你是她的半身嘛,可没想到你竟这幺不解风情……我的‘人形’足够漂亮,身材又好,女人能做的都能做,还能拟态成她,干嘛不将错就错算了?作什幺这幺认真?”
妖女絮絮叨叨地,许是很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了,竟意外地是个话痨,漪意识到可以从她口中发掘更多信息。加上方才漪从耳麦中接收到了杰弗逊和十字军工集团的发信,得知这支合龙的援军已经通过合作,成功自现世进入了神殿,她很快就会有帮手,如此,倒也不急于同对方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