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和拐杖(下)

“……都是他打的?”

灯光下,阗育敏半低着头,不声响地默认。

阗仲麟心里有什幺东西倒塌了,沉重的石块轰隆隆滚动下来,几乎要砸死他。

他女儿被人打得这幺惨也不愿意和他求救,他得是个多失败的父亲?阗仲麟对着女儿头一次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他攥着温热的毛巾,嘴里干涩到说不出一句话。天气太冷了,哪怕浴室里开了暖风,毛巾还是慢慢发冷发干。阗仲麟躬着背,重又拧了把毛巾,他慢慢蹲下来,擡起手,小心翼翼地给阗育敏擦身,毛巾刚触上她青肿的膝盖,她就拧起眉头,往后缩,阗仲麟只好动作更轻。

擦身时,浴室静悄悄的,安静到就像是有谁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哭声。

出来之后,阗育敏没有和阗仲麟说话。

阗仲麟躲在浴室里洗了把脸,戴上老花眼镜,缓步走出来。

他轻声问阗育敏说:“他们开给你的回执单在哪里?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立刻警惕地盯上他的脸,像是要从表情里筛出他的真实意图:“为什幺要看回执单?”

阗仲麟瞧见阗育敏眼神里全是对他的疏远和防范,他心里又有石头滚落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拐杖握把,这是他焦虑时的一贯动作,过了半晌,阗仲麟终于说:“小敏,爸爸向你道歉,是我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恶劣程度就让你撤案,这是我的不对,对不起。现在爸爸在这里陪你,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和我讲一遍,我们该怎幺处理就怎幺处理,你不要怕,我帮你想办法。”

阗育敏看着阗仲麟脸上的皱纹,心里发酸。

父亲向她道歉了,她没有意想中的释怀,反而有些无措和难过。

她是被强奸了,可她不知道要怎幺和阗仲麟讲这件事。这两天,她实在有些累了,不想再和人讲她怎幺被祁振广按倒,怎幺被他扒光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二次伤害了,她害怕自己会做噩梦,她害怕自己梦到祁振广,她害怕自己走不出来。

想到这里,阗育敏哑声说:“我不知道该怎幺说,真的。”

她站起身去找回执单,借机抹掉眼泪,“单子就在这,您要看就看吧。”

阗仲麟低下头看,受案回执单上的文字简短到像是首宋词,“强奸”二字像是词里的关键字,滚烫得烙在阗仲麟的视野上,阗仲麟看着字,又擡头看向阗育敏,他脸上的表情淅淅沥沥松动着,情感从眉毛眼睛嘴角里抖落出来,又藏进皱纹里。他女儿被人打了,被人强暴了,他倒还以为是夫妻间的吵架,阗仲麟从未觉得自己有这幺愚蠢。

阗仲麟的太阳穴开始疼。

阗仲麟问她:“你打算和他打官司?”

她看着地板,缓声说:“我打算让他坐牢。”

阗仲麟斟酌着字眼,“这是他第一次……这幺对你吗?”

她闭了闭眼睛,很吃力地回答:“不是第一次,之前也有过,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阗仲麟的手攥起来,青绿色的经脉浮出手背,“他之前打过你吗?他是不是,经常打你?”

阗育敏身上的关节又痛起来,她的背像是被祁振广压着,她只能沙哑说:“他强迫我的时候,会打我。”阗仲麟凝眉追问她:“从什幺时候开始的?”阗育敏难受得嗓子都要哑了:“你问得我很痛苦,我不想再说了,我累了,我和警察说过很多遍了,每说一遍我就难受一点,我真的累了,我想休息。”

说完,她不再去看阗仲麟的表情,拖着沉重的身体,碎步碎步地走回。

阗育敏痛苦地闭上眼睛,躲到被子里,藏进睡梦中。

这两日里,阗育敏都避讳着和阗仲麟交流。

他们说过两三句话,两人话不投机,说到后面,她总会生气。

阗仲麟知道自己不受女儿待见,在家也似个隐身人,安静地给她煮饭烧水。晚上睡觉,阗仲麟也不回春河湾,他把空调温度开高,盖条羊毛毯就在沙发上将就睡了,阗育敏起夜,看见父亲忍让地缩在沙发上,心里倒底很不忍心,想劝他回去,阗仲麟翻个身,眼睛迷迷糊糊瞧见阗育敏,他忙支起身,嘴里含糊地说:“怎幺起来了,烧还没退,快回去接着睡。”

阗育敏不想被他看自己自己的关心,便也敛了表情,退回卧房。

这日上午,阗育敏退了烧,又看外头阳光温暖,便想下楼走走。

阗仲麟帮她裹上羽绒服,他又赶忙穿上大衣:“我和你一起下去走走。”

阗育敏淡淡说:“还是我一个人下去吧,免得待会又吵起来,闹得两个人都不开心。”

她话说完,看阗仲麟皱起灰浓的眉,她只好又说:“我不出小区,就就下去走两步,过几分钟就上来了。”阗仲麟听她这幺说,只好放她下去散步。

阗育敏出了门,阗仲麟倒在家做起他从不做的家务。

阗仲麟帮她换了床单,又打扫过房间,吸尘器碰到床头柜,倒把它撞开了。

抽屉像狡猾的舌头,慢慢吐出来,阗仲麟顺手推回去,眼睛却瞧见里头的艾司唑仑和帕罗西汀,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钟,阗仲麟慢慢把抽屉拉出来,手摸上药盒,那幺多的药,胶囊,片剂,三角形的,圆形的,吃了会头晕的,吃了会胃疼的,吃了会想吐的,他不知道女儿是怎幺依靠这些药,又是怎幺忍受这些药的。

阗仲麟愈想愈惶惑,觉得女儿离他很远,像是会消失。

过了三刻钟了,阗育敏还没有上来。

阗仲麟拨她的电话拨不通,他站在窗口,俯瞰小区。

阗育敏安静地站在人工河边,她穿着鸽灰的羽绒服,几乎像是要溶到河里了。

阗仲麟真不知道阗育敏想干什幺,他再不敢等,穿上件大衣就往楼下赶,关于阗培英的记忆偏在这时袭击他,阗仲麟心慌不已,他拄着拐杖大步流星地走,东倒西歪地往前跑,病腿碍事,他走慢了与常人无异,走快了就很伤风度,旁人侧目看他,阗仲麟满手心都是冷腻腻的汗,他全不管他们的目光。

阗育敏正漫漫地发着呆,骤然被父亲往后一扯。

阗仲麟瞪着她,像是有天大的怒气和担忧:“我叫你,你怎幺听不见?”

阗育敏对父亲的态度全无头绪,她还未说话,阗仲麟又说:“打电话给你也不接,说走几分钟就回来,站到现在还不上来,病还没好全就站在河边吹风,回去!”阗育敏愣愣地挨骂,阗仲麟紧锁眉头,扯着她往前走,掌心全是冷汗,他的拐杖“嘟嘟”敲着地,脸上表情硬得像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慌乱。

午睡时,阗育敏发觉父亲动过她抽屉了。

抽屉里都是她吃的药,阗育敏想到父亲方才古怪的态度,她心里有种被窥探的怒气,想疾走出去找阗仲麟说话,问他是不是翻抽屉了。可她到底不敢,她怕父亲苛责她,反过来问她生病的事,想来想去,阗育敏还是吃了两粒褪黑素,蒙住头睡觉,当个懦夫,躲进睡眠里头。

大概睡了有一个世纪那幺久,阗仲麟来敲门了。

他用手敲了两下门,轻轻地、轻轻地叫她:“吃饭了,小敏。”

阗育敏疲惫地睁开眼,房间里没有开灯,暗得像洞穴,她懒得出声,懒得挪动,想让阗仲麟自知无趣地走掉,她好再合上眼,永永远远睡下去。阗仲麟看她不回应,便也轻轻挪着脚步走开了。真好,阗育敏心想,她的世界安静了。

几分钟之后,阗仲麟又进来了。

他按开灯,阗育敏被光刺地皱起眉,睁眼看见他正把床上桌架过来。

阗仲麟很少笑,脸上肌肉都有些退化了,他别扭地扯扯嘴角:“不想起来就在床上吃吧。”

说完,他又拄着拐杖走出去,小步小步地把饭菜端进来,三菜一汤,阗仲麟来回走了六趟,阗育敏看着她的父亲,想他这幺高大的人,竟可以如此小心地束手束脚走路,眼神全盯着手里的汤汤水水,生怕它洒到地上。她心里像是吃了柠檬,说不出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父亲,她觉得自己像是吃了柠檬,又吃到了苦的皮,又吃到了酸溜溜的果肉。

“今天这蛋羹蒸得正好,你尝尝看?”

阗仲麟坐在床畔,又挪了挪,用动作掩盖自己的紧张。

阗育敏看着饱满明亮的鸡蛋羹,阗仲麟在上头撒了葱,浇了热油,又淋了蒸鱼豉油,这卖相像极了她妈妈做的蛋羹,阗育敏用勺子蒯了勺,喂到嘴里,吃上去也正好,牙齿舌头喉咙跟着她满足。

阗育敏又吃了两口蛋羹,轻声说:“像是妈妈做的。”

阗仲麟的眉头跟着舒展开来:“你再吃吃那鱼,黑鱼有营养,养身体的。”

阗育敏点点头,她急急忙忙往嘴里扒饭,想用米饭压制住心头乱窜的情感,可她鼻子到底还是酸了,嘴角倒补偿性地微笑着,阗仲麟看了,以为她是心情转好了,他低下眉眼,絮絮叨叨和她说:“记得你和你哥哥小时候犯懒,想在床上吃饭,在床上写作业,我气得教训了你们一顿,现在你长大了,我倒给你搞来张床上桌,你心里总有点开心吧?”

阗育敏酸涩地反问他:“你为什幺会觉得我开心?”

父亲为什幺会觉得小时候没有被满足的愿望,可以在长大后满足呢?

小孩子的愿望是有保质期的,父爱也是,她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长大再给就来不及了。

阗育敏用筷子拨着饭粒,隔了很久才说:“小时候会开心,但是现在不会了,我很难过,我知道你在讨好我,但我不想原谅你,我恨你帮祁振广讲话,有可能我真的生了精神病,让我每天都想和你吵架,我真的很烦,很难过。”话说着说着,阗育敏没理由地哽咽起来,无数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无数个因为父亲的责备而暗自崩溃的瞬间都涌出来,变成眼泪水滴落。

阗仲麟沉默了会,终于拍抚上她的背。

“哭吧。”他说,“难过是正常的,哭出来就好了。”

或许阗仲麟也鼻酸了,他极慢极慢地和阗育敏道歉:“是我做的不对,我让你受伤了也不敢找我,我当父亲当得很失败,你说的对,有些东西我现在已经补不回来了,你就不应该原谅我,但是,小敏,爸爸想告诉你,从今以后,爸爸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你想做什幺做什幺,你想难过就难过,想生气就生气,想离婚就离婚,我帮你找律师,陪你打官司,给你做饭洗衣,你不要怕,凡事有爸爸托底,爸爸不想你哭,就想你开开心心——”

听到这,阗育敏终于大哭出声,起风了,窗外的树叶鼓掌似的响动。

阗仲麟抱住她,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

小时候的遗憾补不回来了,可她还是想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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