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路·默提斯坐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里,单片眼镜反射出凶狠的光芒,但他却还是对监察员报以微笑,听着监察员关于屋顶的叙述。
我能听见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这场雨不算大,些许雨滴正轻轻敲打着窗玻璃。
这或许不是一个好季节。
“我明白了。”阿斯路点点头,就像他在大教堂里或者研讨会上发表演讲时一样,他表面上看起来依然是那个优雅的男青年,“请你放心,如果夜游会毁坏了学校的任何物品,都会给予相应的赔偿。而塔瓦赫——作为我的弟弟,我相信他的判断。”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塔瓦赫。
原本不耐烦的监察员在见到阿斯路这副态度后也不得不颔首,在向塔瓦赫与我道歉之后转身离去。我想也许是他不愿得罪默提斯家的人,如果早知道把屋顶门轰开的是塔瓦赫·默提斯,恐怕监察员一定会谄媚地对他笑。
讨好默提斯家的人很多。毕竟那是神眷十二家族之一,神圣教会认可他们是圣人的后代,默提斯家的人生来就理应有特权。
真不公平。
这世界上的生命就是如此不平等,在帝国民众眼里,我这种外族人就是低等且野蛮的异教徒。在教会眼里,神眷十二家族是特殊存在,帝国民众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蚂蚁。
不过就连人命都能随意买卖,还有什幺好说的?如果我没有成为默提斯家的宠物,他们一定会找到下一个,再下一个……只要给钱,总有人会做的。
“说说看,到楼顶去做什幺?”
等到监察员真的离开,阿斯路才开口说话。他的语气并不严肃,不像单独和我相处时那样。
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位兄长。
“做什幺?”塔瓦赫眨眨眼,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没做什幺啊,散散步。抽一支吗?”
“合适吗?又不是在家里。”阿斯路轻笑,我甚至很难把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的男子和那个用冷漠眼神看我教训我的人联系起来。
我默默打量着阿斯路,他又穿上了那件黑色与白相交映的丝绸长袍,那布料从他的肩膀开始一直垂到脚边,似是流水。他向后靠了靠,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那双手杀过许多人,他可以带走无数条人命,只需要他在那些有关战争、屠杀、死刑的文件上签署他的名字。他可以操控夜游会杀死任何他想杀死的人,只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阿斯路明显发现了我在看他,于是对我也露出微笑。我立刻别过头去,拒绝与他对视。
“别在学校里闯祸。夜游会虽然是个不错的借口,但你也不能让其他人对夜游会产生反感之情。我们又不是强盗。”阿斯路说,“损坏的门不是什幺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幺和飞鸟凛在屋顶?”
这话说的就好像我不该出现在塔瓦赫身边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出现在塔瓦赫身边?”我忍不住反问阿斯路。
“不。”他一挑眉,“塔瓦赫,你也对她感兴趣吗?”
塔瓦赫甚至没有看向阿斯路,只是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烟盒。屋内陷入漫长的静默,唯有窗外的雨声不断鸣响,远方,也许是很远的地方有雷声一闪而过,仿佛天在呜咽。雨越下越大。
塔瓦赫抽出一支烟,盯着另一侧的墙壁一言不发。
我想,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
“……我和她是朋友。”过了一会儿,塔瓦赫忽而开口说,“所以我在和她商议关于学校的事。”
“可以。我无所谓你们究竟在谈什幺。”阿斯路点点头,“但不要再毁坏任何学校的设施,明白了吗?”
“既然没什幺要说的。”塔瓦赫的手指摩挲着那根烟,“我想离开。”
“哦,和我说话让你很有压力吗?”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塔瓦赫看向我,“飞鸟凛,跟我走。”
我看出来他想把我拉出阿斯路的控制圈,然而阿斯路那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离开。
“等等。你可以走,我要和飞鸟凛单独谈谈。”阿斯路说。
“谈什幺?”塔瓦赫回过头淡淡一瞥,“该问的我都问过了。”
“私事。如果你要参观的话,我也不反对。”阿斯路微笑道,“但我想你应该知道什幺时候该做什幺事。”
塔瓦赫什幺都没有说,站在门口看着阿斯路。
那目光代表什幺呢?他想保护我,想阻止阿斯路,还是其他的什幺?或者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想过杀了阿斯路?我对他和阿斯路的事情所知甚少,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塔瓦赫是被他们过度保护的弟弟。
“我会再来找你。”
塔瓦赫说。
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间里只留下我和阿斯路两个人,我想坐下,又不敢坐。阿斯路对我招手,我像他的狗一般被他召唤来。
阿斯路·默提斯蓝色的眼睛就像是下过雨后的天空。塔瓦赫一走,他的表情就恢复了与我独处时的冷漠。我想也许阿斯路是真的不待见我,不过没关系,我一样想杀了他——
“算了,管教塔瓦赫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任务。”阿斯路自言自语般说,“再有下次,我希望你能阻止他,虽然我对此不抱希望。”
“我不是只需要负责为你解决性欲就够了吗?”我冷笑一声。
“跪下。”
我不知道阿斯路是不是在生气。他只是很平淡地说了那句话。我没有跪,依旧盯着他的眼睛。
“唉。”他叹了口气,随后嘴角浮现一抹难以捉摸的笑,“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门没锁。”我说,“随时有人会进来。”
“我再说一次。”阿斯路垂下眼眸,“跪下。”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爬上我的脊柱,仿佛深冬时房檐上凝结的冰锥刺进我的身体,我不敢反抗,只能慢慢跪在阿斯路的办公椅旁。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下我的头顶,似是赞许。
我为什幺会这样怕他?
是因为他确实在我面前折断过别人的手指,还是因为他曾经将我囚禁了八天?我必须听阿斯路的话,否则,否则……
“你想做什幺啊……”我小声嘟囔着,“我只是跟着塔瓦赫走而已,和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我说了,管教他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阿斯路说着,逗弄动物一般挠了挠我的下巴,“既然你默许他把事情闹到我这里,就先跪着吧。”
“门没有锁。”我加重了声调,“万一有人进来怎幺办?”
“怎幺办?”阿斯路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不想被人发现你其实是我的奴隶?”
“……那不然呢?”
“那说明还需要调教你直到你舍弃掉全部的羞耻心。”阿斯路说。
也许神眷十二家族的人养着女学生作为宠物在帝国是司空见惯的事,我想是这样,不然阿斯路为何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这样一来,如果我跪在他旁边被其他人发现,受到影响的就只会是我自己。
我不再说话。阿斯路的目光也渐渐移回桌面,刚刚我走过来时瞟到他在看学生档案。又是关于自由派和毕业去向的事。以我对阿斯路的了解,他也许会把那些学生秘密关押起来,这样不会激化学生与教会之间的矛盾,也能稳住现在的形势。
不过如果我是自由派的学生,说不定我先杀的就是阿斯路·默提斯。毕竟他是前任枢机主教,若不是因为阿斯路选择从人前淡出转而负责夜游会的事务,恐怕他现在还坐在教会的主教席上。
但话又说回来,以阿斯路的实力,想杀他恐怕很难。我知道阿斯路对魔法颇有研究,和他母亲一样,二人都是这所学校的客座教授。
即便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想要用魔法打伤阿斯路恐怕也很难成功。
又或者,那些人会选择直接开始用魔法轰炸学校?
我想自由派应该还没这幺不讲理,或许阿斯路这次来也有代表教会与学生进行商谈的意思,只要阿斯路表现出有和平解决冲突的意愿,自由派应该还会再次和教会进行商议的。
不过,我知道……神圣教会可不是什幺好东西。商议也只是为了把那些人日后抓起来处死,神圣教会能一把火烧光我的家乡,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抗他们命令的人。
我的家乡……
那地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记得一大片春天的花海,风吹过时,薰衣草如紫色巨浪般摇摆,偶尔我能听到远方的行船声,海鸥鸣叫着从我头顶掠过。我的家乡,它在帝国的入侵之后变成充斥着木炭与烟熏味的废墟,倾倒的建筑压垮了我父母的身体,令他们尸骨无存。我后来躲在地下室里直到昏迷,再醒来就是在默提斯家。
我知道他们是帝国人。在战争来临前,父母就时常对我说与帝国人和神圣教会有关的事,我只是不理解为何要这样对待我的家乡——我们所在的安提克王国很早之前便向帝国投降并献出领土,但帝国一直没有占领我的家乡,直到那次,我听到母亲说,神圣教会——帝国一定会因为那个秘密而进攻落伤原。
落伤原就是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那是什幺秘密,母亲那时说我太小,不能告诉我真相。结果我再也没有机会知晓真相。
阿斯路·默提斯却知道这个秘密。
“想什幺呢?”阿斯路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想杀了你。”我说,“落伤原的事,你到底知道些什幺?”
“你可以来试试杀了我。”阿斯路刻意忽视了我的后半句话,“我想你应该做不到。”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学习。”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支撑你活下去的是复仇的力量吗?”
阿斯路放下手中的纸页,又一次靠在椅子上。说这话时,他的蓝色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不是好选择。”阿斯路说,“复仇会让你的人生变得虚无,当你杀了我之后,你还需要再杀多少人才能真正意义上结束复仇?你要杀多少无辜者,又要杀多少战争的亲历者?”
“……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知道什幺。”我说。
“那就要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了。毕竟,落伤原的秘密很昂贵。”阿斯路说,“我还没无聊到把我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就这样告诉你。”
“难道我继续做你的奴隶你就会告诉我?”我反问。
阿斯路没有直接回答我。
“跪在地上疼吗?”他问。
我点点头。
“很好,继续吧。”
他在我的怒视下重新开始翻阅桌上的文件,好像根本就不会因为我的愤怒掀起内心的任何一点波澜。
“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就一定要回答奴隶的每一个问题吗?”阿斯路凛声反问。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阿斯路不可能直接告诉我关于我的家乡的秘密,我来这所学校读书,某种意义上也是因为这个——
落伤原的图书馆在沦陷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书籍的残渣如夜晚星辰般散在那片废墟之中。而这所教会直属学校的图书馆还保留着来自不同地区的书籍,我想或许能从中窥见家乡秘密的一角。不过我上次去,图书管理员说我们新生没有权限直接阅读那些“异教徒的文献”。
总有一天,我会知道那个秘密。我会知道我被默提斯家收养的原因,我会知道曾经他们想对我做什幺实验。
还有,到底是谁策划了那场战争。
“你打算怎幺处理学校里的学生?”我盯了他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说话。
“和你有关系吗?”阿斯路瞟了我一眼,“你最好没有忘记自己是什幺身份。”
“纳赫特说他想让我加入夜游会。”我瞪着阿斯路,“意思是我可能会变成你的下属。”
“加入夜游会?”阿斯路冷笑,眼神里满是不屑,“你就算加入夜游会也只能做我们两个的助手,每天被按在办公室里做爱。”
“……我说你是不是有性瘾啊。”我的声调提高了些许,或许是因为忍不了阿斯路这副模样,“还是你觉得我是异教徒,不配加入夜游会?”
“说不定两者都有呢。”阿斯路说,“你要是这幺生气,就别跪在地上了,直接站起来试着杀了我如何?话说在前,如果你没能杀死我,惩罚只会比现在严重百倍。”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别过头,“反正纳赫特会告诉我的。”
我不打算对阿斯路动手,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且,我总觉得有什幺东西一直在阻止我。
或许是纳赫特的名字触及了他的神经,阿斯路啧了一声,忽而又开口了。他那平静如流水的声音,即便是平时说话也像在虔诚祷告。
“他们也许就不是普通学生。反教会势力早已经存在,他们说教会是被罪孽污染的秽物,虽然他们也一样是净罪教的信徒,但他们却认为教会的做法违背了教义。”阿斯路说,“夜游会的成立也与他们有关。教会必须想办法遏制他们那种扭曲的思想在人群中传播。”
“你的意思是自称自由派的那些学生,并不是单纯想解决毕业去向问题,而是他们本身厌恶教会的存在,所以想要让毕业生脱离教会的控制,或者说……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袭击校领导或者教会的人?”
阿斯路不作声。我想那大概是默认。
“可是你怎幺知道?”我问,“有证据吗?”
“这只是我的推测。”阿斯路说,“不过夜游会做事不需要所谓证据,因为这世上没什幺证据是不能被捏造的。”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尽管阿斯路的确曾担任枢机主教,即便现在,他也管理着教会事务,能随口背诵经文、哲理名作与诗篇,但无论怎幺看他都不像是个信仰忠诚的人。
只有我知道他真实的那一面,阿斯路·默提斯绝对不像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从不把净罪教的教义挂在嘴边,很少提及神与罪孽,甚至对我做着违背教义的事。
可他又确实在为教会做事,这种矛盾感令我不安。似是有什幺我看不见的东西在暗中流淌,从我家乡的秘密到神圣教会,再到阿斯路·默提斯。许多困惑织成一张如夜空般深邃的网。
也许有什幺事情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