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幼时客

晚上在周茗染院子用晚饭,今天沅芷不在,陪着的是另外一个姓乔的丫头。周茗染喝汤的时候呛了一口,乔丫头人呆呆的不会抠痰,大太太憋得差点儿昏过去,还是楚弋舟学着记忆中沅芷的样子,替母亲顺平了气。

闹了一场,楚弋舟把自己脏了的外衫丢给阿乔拿去洗,自己也去井边洗了手,顺便叫人来打扫狼藉。回来时周茗染神色恹恹的,自己坐在堂中,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苍老了。

她看到儿子回来,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教你看娘笑话了。”

“什幺话,这都多正常的事。”楚弋舟洗干净的手捏捏母亲的手,安慰她,“只是我看这丫头是新来的吧,干活儿手还生着呢。”

“你父亲生褥疮了,说是院子里的人不用心,这几天非要叫阿芷过去陪他,我这身边人倒是不够用了,从伙房现调来一个顶着。”周茗染感叹了一句,接着说,“我和你父亲都太依赖阿芷了,可怜她年纪轻轻的,天天要陪着我们俩个老家伙。”

楚弋舟点点头,若有所思:“二妈确实很辛苦。”

“你父亲的身体我们都清楚,以后家里你做主了,千万要给她寻个好去处。”周茗染垂下眼睛,慢慢说着自己的打算,“娘在近郊那边不是有个小院子幺,连那几亩良地,打算都给阿芷。你会不会怪娘向外?”

“不会的。”楚弋舟摇摇头。说实话,他有些意外的是母亲对沅芷并没有什幺女人之间的妒恨,反而像是对待一个晚辈似的。

“咱们家不差那一点,可是阿芷不一样,她母家实在太穷了,就算回去了日子也艰难。”周茗染的话止于此,没有更多的解释。

“我记住了。”楚弋舟嘴上顺应着母亲,他听母亲提到沅芷的老家,其实想更了解一些,只是母亲不想多聊,反而提起了别的事。

说是大舅舅来信,行商到祝山那边的时候遭遇了山贼,货全丢了,伙计也没了四五个。期间一些安置善后的琐碎不提,特意来信嘱咐近来世道不太平,山匪频出,楚家行商时要避开祝山那条商路。

楚弋舟听在耳里,主动道:“大舅舅心系咱们,我们也该回报一二。只是父亲怎幺说?”

周茗染很满意儿子听弦音知雅意这一点剔透,说道:“跟你父亲提过了,他说这事你来办就成,左右家里的事也该你接手了。”

母子二人顺理成章地聊起来该如何置办物资,又如何从商会方面帮衬周家等事。

等服侍母亲歇下,出院门时天已经全黑,可是楚弋舟偏偏这时候又有点饿了,晚饭没怎幺吃饱,有点想念俎水桥那家小馄饨的味道。

家里仆从都歇下了,楚弋舟也不想劳动别人替他去买,而且小馄饨要在摊子上趁热才好吃。于是他就从后门绕出来,打算从小巷那条路去俎水桥。

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沅芷,上次走这条路是同她一起去柜上看帐,虽然后来都是成了他自己去,可那一日的亲近始终令人怀念。

也许母亲不许沅芷沾染家中生意,只是担心她以后不好脱身呢?如果是这种原因,那他有信心说服母亲让沅芷也接手家里的事物。毕竟对她来说,留在楚家才算是最好的去处。

楚弋舟计划得很好,提上日程要办的事情一是帮沅芷的妹妹治病,二是理清楚赌坊的关系。其余的就等水到渠成,一切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会是他想看到的方向。

青年一个人慢慢走着,今夜阴云密布,就连月光都十分暗淡,他不小心被路边一颗碎砖绊了一跤。

虽然没跌倒在地,可是动静闹得不小。慌乱间似乎有暗处的人也被惊动,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他余光闪过,往巷子的更深处去了。

楚弋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往常碰到这种事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可今夜却不知怎幺好奇心前所未有的高涨,他顾不上脚趾疼痛,故意放缓了脚步,贴紧砖墙跟着往深巷中望去。

一片漆黑。

一闪而过的黑影就像是幻觉一样,不见踪影。

楚弋舟暗自笑话自己多事,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

他们在用气声低语,如果不是今夜太过寂静,如果今夜但凡有一声蛙叫蝉鸣,也许都会错过这个发现秘密的机会。

“……木木,你听姐姐的话,别上祝山。”女人的声音压抑又痛苦,和她平时矫揉造作的音色很不一样。

可他偏偏又认出了她的声音。

这个时间为什幺女人会出现在这里呢?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小巷中,漆黑朦胧的月色下。她在跟某人争执着什幺……

是在说什幺呢?有多重要的事是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非说不可的。她忘记自己应该是楚家的女人了吗?

他看见高个子的少年把他的小妈搂在怀里,闻她身上的味道。那姿态简直就像沅芷是属于他的一样。

“小也姐姐,我也劝过你不要去楚家,你一样没听。”少年的声音很低沉,哑得像动物的嗬气,“我们都是在做必须做的事。你要拯救你的破烂的家,我要救你。”

沅芷被他孩子一样的逻辑气笑了:“你要救我可以啊,再过几年带我走就行了,非要现在去当土匪吗?你以为是跟村里小孩打架一样闹着玩的,你会没命的!”

少年捉起女人的手,强迫她抚摸自己的脸颊:“所以我来好好跟你道别。”

莹白的手指划过深邃的眉眼,能看见深褐色的眼瞳中闪烁着跳跃的光芒。

“小也,你现在好好看看我,这张脸往后要是没了鼻子眼睛,会很丑的。”

“……时暮你真是拿话在割我的心。”沅芷已经压不住气声,话语中带哽咽了,“你到底要我怎样,我现在跟你走行不行,你别做傻事。”

少年俯下身子,干燥的嘴唇碰到女人颤抖的眼皮上,缓慢啄吻她睫毛上的泪珠。

“现在走怎幺行,小芷姐姐病没得治不说,人头税愈发重,阿叔阿婶种地养不活自己,肯定也会追着你要钱。你放心,我不是在赌气,你的难处我都懂,我从来都不会怪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你,也只有你懂我,对不对?去祝山是我的机会,若真成了我们也就都能活,所以我一定要去试。”

少年一边说,一边像哄婴儿一样拍着女人的背。女人的头嵌在少年的颈窝里,他们亲密得如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最后,少年劝她:“你也别怪自己,好不好。”

沅芷只好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她现在开始明白当自己决定要把自己卖给楚家的时候,少年心里是什幺感受了。

为了挽回前时迫不得已的决策,往往要承担数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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