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小姐错认夫婿

崔娥失足落水的这则轶闻,使得整个会稽县在半月间宛如铁炉里煮着的沸水,暑热不散,流言不断。

从六月到七月,街头巷尾都在窃窃议论她的情状。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孩童,人人都晓得县丞老爷家的二小姐时运不济,乘舟遇险,差点被那镜湖水里的荷花精锁了命去。

“好可怜见的,怎就那幺不巧踩空了呢?”有好事者奇道:“说是那水靠了岸,估摸也就五尺余深,轻易根本淹不死人。偏那崔二姑娘也是个混的,偷跑去游湖倒罢,却又饮多了酒,身边就一个婢子跟着。若非遇上好心公子搭救,不定真要送命给水鬼哩!”

“正是呢,听说差点没救回来,崔家连白幡都备上了。”又有人道:“眼瞅着七月半前出了这档子事,各家姑娘都不敢再到水边去了。崔老爷德重福深,他闺女才能化险为夷,换作旁人可就难说了……不过,这位崔二姑娘也不是头一回惹事,传言她还心系知县老爷家的陈公子,非他不嫁呢!”

“哎呀呀,这又是怎幺说?”众人赶忙压低声音追问道:“未出阁的名节要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嗐!没点靠谱的门路,谁还敢胡说不成?”那人却不怕众人打听,胸有成竹道:“我小弟当日恰于医馆中抓药,他可瞧得真切——崔二姑娘发皆湿透,面色惨白,身上裹着件男子外衫被一群人护送了进去。当时,大夫还没到,那姑娘竟拉着身边人的手不放,满口里念叨的正是陈公子名讳。”

闻言,众人不禁咋舌道:“郎无意,妾有情。都到此性命垂危时竟还不忘情郎,真是情根深种啊!”

“何止何止!我还有一妹在崔家做工,她说崔二姑娘性情古怪,甚少出门,可回回都与知县陈家有关。”那人又添油加醋抖落道:“不是求陈公子的文章,就是去看陈公子放榜,要幺,就是去赴陈家的宴。崔二姑娘曾与人言,此生只嫁陈家绝不他想,然那陈公子连话都未同她说过,遑论有意。诸位听听,这不是一厢情愿是什幺?”

至此,众人皆叹道:“模样算不上出挑,又蔫答答的不甚端庄,如今看来还鲜有闺德。陈公子不喜也是应当的。”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落水之事于崔娥浅薄脆弱的名声而言,足以称得上是雪上加霜、一溃千里了。然而就在簌簌风雨袭卷满城之时,她却无知无觉,独憩于自家小楼中不问世事。

这一病,惊厥与风寒接踵而至,令她昏睡了整整三日才勉强转醒。期间,崔老爷正外出办差未归,崔娥高热不退命悬一线之时,家里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于是崔娴这个做长姐的只得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回程路上,崔娴就忍着心痛想,不管怎样也得撑到爹爹返家之时。她该先帮着阿娘安顿周全好一切,绝不能自乱了阵脚。可甫一下车,擡头一见满目纷扬的白幡,她顷刻便忍不住掩面哭成了泪人。

这冲喜的法子是崔夫人刘氏想出来的。将到中元,连大夫都说听天由命,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后来几日,连带上括哥儿,他们娘仨一齐跪在家祠里求神拜佛,眼泪都快抹尽了,总算是将崔娥从阎王爷那儿哭了回来。

其实,这般惊心动魄的经历由崔娥感受来,不过是睡了长长一觉而已。只是这一觉睡得又冷又热,仿佛一会儿浸在数九寒窑里,一会儿又困在三伏暑天里。她在梦里难受得紧,一直跑一直逃,可无论走哪个方向,前路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周遭死寂至极让人根本喘不过气,崔娥几乎快要放弃了,直到她猛然间闯进了处光亮明堂,才总算返回了人世。

崔娥醒后一睁眼,家里的白幡还没撤,满屋子都是抹泪人儿。崔娴一见妹妹有了生机,当即一迭声唤大夫来,又扑在崔娥身上抱着她破涕为笑道:“洛真!你可真是要把阿姐的魂魄给吓没了!”

“阿姐……”崔娥尚且恍惚不已:“对不住……我许是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了……”

如此这般,再没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什幺天大的过错能抵得上性命要紧呢?刘氏经此一番,也算放下了执念,不再奢求自个儿闺女能成个无可挑剔的闺秀模样,只要往后平安康健便好。就连崔老爷也难得告了好几日的假,一心守着小女儿,根本不去理会县里疯传的流言。

养病的月余光景间,崔娥喝了无数苦药,直喝得她吃起甜酪来都是又酸又涩的怪味。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崔娥心里始终记挂着一桩事,思来想去却不好问出口。即便风寒好了七七八八,这事也还是教她食不下咽。

一日晚间,阿酥正替她收拾床榻,崔娥翻找出从前抄写的那些制艺文章,装作不经意试探道:“阿酥,那日我落水……陈公子可是在近处船上?”

阿酥闻言却讶然擡头,毫不避讳道:“姑娘,您竟记得?正是程公子舍命跳湖才将您救起的!”

这下,阿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不住地念佛,又是感激又是后怕道:“姑娘真是好福气!虽说不慎遇险,但未婚夫婿巧遇搭救,这般佳话当真是戏折子里才有的呢!多亏了程公子,否则便算是奴婢害了您,不知往后如何赎罪才好。阿弥陀佛。姑娘,您也该听奴婢一句劝,往后千万莫要再记挂旁人了,程公子正是您的良配……”

阿酥絮絮说个不住,可崔娥才听了前一句,思绪便已飞远——原来她落水后昏迷前见到的那个身影确是他!

陈良恪,他当时就立在另一艘船上,闻有呼声故而赶来,旋即便低头望见了她……

崔娥奋力挣扎间,两个人四目相对,他一眼便认出了她,于是又顾不得性命跳了湖……

崔娥想到这儿,只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抚了抚那叠厚厚的纸张,低头垂睫,忍不住默声落泪。她从前该是个多幺势利无知的小人啊!只因陈公子并没待她多加青眼,又因陈公子两回乡试不中,私下里抱怨了他多少回?那些论断未必妥当,那些评判也未必公允,可他救了她,却是真真切切的。

崔娥实在为自己曾经的不当言辞倍感羞愧,边泣边暗下决心,定要好生报答人家的恩情。这桩婚约无论如何她是不会退的,便是陈良恪此生只是个白丁,她也甘心嫁他。

像是知晓女儿的心愿一般,刚过了八月中秋不久,崔府便备好了宴席,欲要宴请这位将来的恩人姑爷。崔娥听说后,又是喜又是羞,当日不仅破天荒换上了舍不得穿的新衣,又央求还留在家中的长姐为她画个时兴些的妆容。

崔娴见她如此小女儿情态,不禁打趣道:“说来自七年前定亲后,你二人便再未见过,也不知程公子可还记得你的模样?”

这话说得奇怪,她虽未与陈公子当面交谈过,可也算不上素未谋面。然崔娥只当阿姐是随口一说,便也没有多想,抿唇笑道:“他多半是不记得了。我对他也没有半点印象,只记得他个子颇高。”

“那时他都十三了,你才九岁,谁不当你是个小娃娃?”崔娴叹道:“爹娘这些年来,常悔言这桩亲事定得不够慎重。程家门第太高,程公子也是个心大的,你嫁去多半要吃苦。”

崔娥以为“心大”是说陈良恪行事随性,便道:“他虽常沾花惹草,心却不坏,也算是个正人君子。许是我命该如此,不敢求全求满。”

程公子素来名声极好,潜心治学从无绮闻,怎担得起“沾花惹草”四字?崔娴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正欲再问,只听玉露隔着帘子催道:“姑娘,诸位贵客已至,该去了。”

闻言,崔娥霎时提心吊胆起来,她一边慌乱起身整理衣衫,一边嗫嚅道:“阿姐,我并不好看,今日又作此艳丽装扮,陈公子见了可会不喜……”

“洛真。”崔娴唤她的小字,劝慰道:“他绝非看重皮囊之人,若是,便也不值当你许嫁此生了。”

崔娥听了微微颔首,勉强收起纷乱心绪,由着崔娴领路去往正厅见客。她亦步亦趋跟在阿姐身后,短短数十步路,却像是走了半辈子那幺长。终于,她们迈过侧门绕过屏风,见了那乌泱泱立了一厅堂的外男——

“贤侄,这位便是长女崔娴并次女崔娥。”崔老爷客客气气引荐道:“娥儿,还不快些见过程公子?当日正是他救了你的命呐!”

崔娥根本不敢多看旁人,当然,从步入此间起,她的心就全付系在了一袭靛蓝暗纱道袍、手持乌竹骨扇的陈良恪身上,再无旁人。

公子温雅俊朗,少女甚是满意。于是崔娥款款上前,侧身一礼,含羞带怯道:“小女见过陈公子……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可就在她静待陈良恪回礼之时,一道冷声却自旁传来。

“崔姑娘,你似乎错认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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