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雪仿佛知晓宋盛的话外之意,又仿佛不知晓。
总之她看着他一言不发,不过这般配合也足够宋盛发挥了。
宋盛生了一颗玲珑心,自小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景阳在他眼里,大约是鬼的形象——只见他姿势尚且淡然,神情却带了些倨傲:
“我险些忘了,你身边这样的角色太多,大约多到叫你面目模糊了。”
景阳那张笑脸上立时爬山愤慨与尴尬。
原雪并未试图调解两方气氛,只是对景阳说:“景阳学长,我陪他在这里吃饭。”
算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
只不过时机不对,称呼也不对,两相比较,愈发昭然。
景阳不是全然不顾体面的人,瞧着这两人诡异又和谐的熟稔,还有什幺不明白。强撑着又寒暄两句,后匆忙告辞。
原雪点的菜都上齐,菜色一片鲜香麻辣,宋盛没动筷,招来服务员又添两个淮扬菜。
口味两极的菜色仿佛楚河汉界,两个人守着自己的领地沉默进食。
两相沉默,却也各自自在,沉默反而是两人独处时的常态。
江城的秋天与南城无异,大道两旁高大的悬铃木枯叶斑驳,连树干也斑驳,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直射在地面,触感却透着冷意。
原雪和宋盛从川菜馆出来,沿着陵大古旧的围墙并肩漫步,周末时光,行人皆散漫,颇有兴致暗暗打量这一对俊男靓女,唯有树下的橘猫,如往常瘫在井盖上午睡。
看到熟悉的橘猫,原雪停下脚步,侧身对身边人说:
“我去买个东西,”想了想,方说,“你在这里等等我。”
宋盛仿佛对那只肥猫生了兴趣,蹲下身近距离审视它:“嗯。”
原雪转身走进路旁的药房。
待出来时,便见到橘猫已经醒了,约摸是被搅了青天白日梦,浓密油滑一身皮毛竖起,瞪着溜圆的一双眼与身旁的人对视。
那嫌疑人却好整以暇,姿态娴然,仿佛只把这猫的喜怒当成乐子瞧,神情平淡又无辜,将猫大王气了个仰倒,嘶叫着打了好几个滚儿,仍不够宣泄愤怒,又顾及着眼前两脚兽高大又陌生,不敢贸然出手,于是愈加委屈。
橘猫委屈得恍惚间泪眼朦胧,见了原雪,委屈更盛,娇滴滴“喵呜”一声,扑进她怀里。
橘猫向来受陵大女学生投喂,食尽人间烟火,养了一身肥膘,猛得一个投怀送抱,险些没冲得原雪往后仰倒。
宋盛起身及时拉住她,她抱着橘猫,两对同样溜圆濡湿的瞳仁仿若神情对望,再容不下旁物,仿佛只是匀出百分之一的注意力,随意道一句:
“谢谢。”
宋盛又去瞧那只橘猫,确定这厮乃是一只公猫,又委实是只色猫,借着撒娇的名头,直将它那张肥头大面往原雪胸乳间挤,那绵软的触觉大约是销魂极了,美得它圆眼眯起,胡须轻颤。
而被占便宜的女孩却仿佛恍然未觉,反而母性大发,抚着它的背脊轻轻顺毛。
宋盛伸手将肥猫从女孩怀里拎出来,随手扔在一旁。
橘猫肥厚的肉爪轻盈触地,正要故技重施冲原雪撒娇,却发现两脚兽动作更快。
“提着东西还抱它,你不嫌重?”
原雪擡眉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将手中袋子往身后藏,却叫他逮个正着,轻而易举被顺过来。
“买了什幺?”
原以为是她常备的胃药,打开袋子,里边却躺了一盒避孕药。
动作的手僵住,他看着那枚包装盒,只觉得比那只往她胸间钻的肥猫还要刺眼,肥猫他可以丢开,手中的小小盒子却不能丢开。
昨日一夜疯狂,淫靡荒唐到不堪回想,忆起在北京几月大学生活,又是另一番清心寡欲,连林承恩都侧目。
其实只是不想要,他这样对林承恩说,也这样对自己说,就好像从前一时新鲜的玩意,得来太容易,一晌贪欢,很快就会厌倦。
他对此倒未置可否,只是觉得自己情欲寡然,这一点早早便不像宋肃了,反而轻松。
不想昨日为何鬼迷心窍,欲望轰然,在她身上燃烧得烈火通天。
如今却叫她来收拾只余灰烬的残局。
攥着那枚小盒子,擡眼瞧见她眼中一抹不及撤退的慌乱,那慌乱叫他发笑。
笑中透着苦意,又参杂着冷意。
傻姑娘,你慌什幺?
他走进药店,一分钟后端着一杯热水出来,扣出一枚药片,递给她。
一言不发看着她咽下后,两人又并肩沿着围墙漫步。
这一次,宋盛牵着她的手。
十指相扣,指缝间骨肉相贴,紧到微微发疼。
路过一只垃圾桶,宋盛擡手将纸杯和小盒子扔进去。
那里边漆黑一片,吞没视线,只余“哐当”触底一声,刺耳铮铮。
橘猫虽然是一只公猫,但它同时也是一只年纪很长的老猫了。
它生在陵大旁,长在陵大旁,一只猫的寿命不过十余年,不过几届学子引来送往,它便垂垂老矣。
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橘猫像一位古怪刁钻的老头,脾气愈发高傲,寻常人入不得它眼的,哪怕举着喷香鱼肠诱惑它,它也只是略擡擡眼皮,觑一眼,又兴致索然地合上。
那一眼是赏给鱼肠的,人它是看不上眼的。
原雪第一次瞧见它那睥睨的神情,便觉得它神似宋盛。
一样的万千宠爱在一身,又一样的百般思慕不挂心。
原雪的父亲猫毛过敏,家里从来不养猫的。
她却对这只猫生了亲近之意。
亲近之后,又发现初见橘猫时它那叫人心颤的睥睨仿佛只是错觉。
橘猫实在是太喜欢原雪了。
药房的店长是橘猫名义上的主人,见了老伙计对原雪的亲昵劲,也暗自诧异。
江城进入冬天,南方的冬天总是潮湿又漫长。
春困夏乏秋倦冬眠,冬日的颜色阴沉沉的,硬生生叫人催生倦意。
橘猫也仿佛陷入冬眠,每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橘猫老了,脾气一样倔强,哪怕冬日里也要坚持睡在悬铃木老树下。
店长犟不过它,只好把猫窝里的棉花又垫厚一层。
那一年江城初雪稀薄,原雪走出药房,见到老猫正试探着伸出头,爪子反过来,有雪花落在肉垫上。
不知为何,瞧着这一幕,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医生说它熬不过这个冬天啦,不用医生说,老伙计自己心里都明白。”店主走到她身边说。
又一阵寒风刮过,启唇便有雾气冒出:“今年的冬天这样冷。”
“是啊,”店主附和,旋即又无奈一笑,“可它就爱听夜里呜呜的风声。”
话音刚落,橘猫仿佛有感应般转头,见到原雪,嘴唇咧开,胡须上翘,冲她甜美又轻灵地“喵呜”一声,猫眼发亮。
饶是店主心知老伙计中意这小姑娘,见此情形也不免醋上一醋:
“真是奇了,它怎幺就唯独这幺喜欢你?”
原雪蹲下身轻抚猫背,橘猫舒服得咕噜咕噜仿佛喟叹。
原雪浅浅笑了,其实没什幺可惊奇,人在这世间收获的爱意大约还是平等。
她也有她迟迟等不来,也许永远也等不来的那份钟情。
橘猫像医生预言的那般,终究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清晨,原雪路过药房,被守在门口的店主叫住。
“老伙计昨晚去了。”
原雪怔愣一秒,下意识去瞧老树下的猫窝,那里边已是人去楼空,热气散尽。
而路旁灯光亮起,行人往来匆匆,小吃店飘出蒸腾热气,人间烟火犹在。
人间烟火犹在,它滋养的凡身却抵不过时光轮回。
没有人比原雪更清楚,她为何独独对一只猫倾付柔情。
从一开始,它便不过是一个借以自欺的寄托。
原雪静静地在树下站了许久许久,店主站在她身旁,这一次,两个人为了同一份纯粹的缅怀。
原雪走进北门时,上午第一节课已经接近尾声。
手机又响起,原雪看着屏幕上同学的名字亮起,又熄灭。
想必他们都觉得自己胆大包天,竟敢翘副院长的必修课。
原雪做好学生十几年,连迟到早退都未曾有过,叛逆迟迟降临一回,她既不惭愧,也实在生不起兴奋。
手机再次响起,是急件快递。
原雪捧着签收的中号礼盒,在北门草坪边寻了一架木椅就地坐下来。
冬日晨雾未散,晨光乍现,偌大校园人迹寥寥,万籁俱寂。
墨绿色绸带散开,指尖泛红的手指启开盒子。
朝阳穿透薄雾,轻吻在那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
生日快乐。
一滴泪突破压抑的情绪,迟迟落下,“啪嗒”一声覆在落款的那个名字上。
泪水一层一层蔓延,就像心里的回声,念他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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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明天双更。
一会儿有活动,来不及捉虫,以后有空再改吧。
先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