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

过了两日,雪吟将一小瓷瓶恭敬地递与清夜:“帝姬,这月份的解药。”

琥珀色的液体盛着一湾苦涩,清夜皱着鼻子仰头喝了,突然想起一事:“咱们还未去冷宫探看呢……”

雪吟道:“后来尊主又说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上头了,帝姬安心罢。”

清夜点了点头,想到明儿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第一个生辰,顿时便将冷宫一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清夜生前在一座南方小城长大,从未见过真真正正的大雪,因而对明日格外期待。

她对着手掌哈一哈气,再合上:“明儿要是下雪了,这便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生日了。”

雪吟笑说:“帝姬可不怕冷了?”

清夜往嘴里放了两块糕点,鼓着脸颊说:“怕,但是为了我的雪,我便不怕了。”

生辰这日,果然落了雪。先只是零星的一点从暗色的云的缝隙间飘飘洒洒,闪一下,不见了,教人疑心不过是错觉。

忽然好像得了命令一般,齐齐攒足了劲向人间坠着,一时间天地间只有茫茫然的白,层层叠叠无始无终地飞着。头顶是沙青色的天,身后是朱红的墙,各种色彩浓郁地融在一起。

清夜顾不得其他,忙打了帘子奔出去。雪吟跟在后头为她罩了一件大红羽织斗篷,只见这生机勃勃的红在白色中旋着转着,像一面猎猎的旗帜。

不一会,满头青丝已变得雪白。

清夜仿若未觉,仍一个劲儿地用双手捕捉着雪花玩。一片六棱的剔透落在她手心,旋即伏下身子融化了。

清夜合了掌,却见不知何时远处已站了不少宫人,想来是未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于是驻足围观。清夜当下再不敢放肆,只规规矩矩地立着,伸手去接漫天的雪花。

白色中又多了一面红色,玉婉琳笑声越来越近:“姐姐好雅兴!”

清夜难得如此开怀,当即挽着一同赏雪。恰巧玉婉琳也未见过这幺大的雪,啧啧称奇,两个人便孩子气地在雪地上画下各种图案。

忽然身上一凉,清夜转身去看,金紫烟笑嘻嘻地在后头丢了一个小的雪球来。

清夜顽心大起,弯腰捏了一个,往紫烟身上砸去。金紫烟“哎哟”一声,上来扯着她不放:“姐姐好狠的心,我可是受伤了!”

玉婉琳掩唇一笑:“今儿人家是寿星,紫烟你便受着罢。”

金紫烟道:“姐姐今日及䈂了,还欺负我!”

清夜上前去揉她的肚子,细声细气地安慰她。两个人靠得极尽,几乎要撞在一起。

忽然唇上一热,竟是金紫烟上来贴了一瞬。玉婉琳正侧着脸出神,因而并未注意到这一幕。

清夜的手停了。

金紫烟仍旧灿灿地笑着:“生辰快乐!”

将脑中奇怪的感觉抛去,清夜真诚地回道:“紫烟,谢谢你。”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雪吟上来催着清夜回宫。趁无人时,她仔细瞅了瞅清夜,轻轻叹了口气:“见帝姬在雪里打闹,奴婢可担心死了,只怕伤到了帝姬哪里。”

清夜讪讪地道:“你说的是,以后再不敢了。”

回宫后贺礼果然像流水一样送来,从风王到帝姬,似乎后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为她庆生,连宫外的贵胄也托人送了东西来。

清夜先将风王赏赐的丢到一边,问雪吟:“他送了甚幺?”

雪吟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三殿下送宫里人的贺礼,向来都是纸笔加一金环……帝姬您也不例外。”

清夜淡淡地应了一声,仍不住地看着各色礼物,眼里的喜色已然消退了许多。忽然,低头忙碌的雪吟听她低低问了一句:“雪吟,你觉着我有甚幺优点?”

雪吟一窒,竟不知回甚幺。

清夜却兀自讲下去,仿佛并不需要她这个听众一样。

雪吟擡头,却只能看见微颤的身子:“从前我的老师们都爱夸我,说我是他们难得见过的知足常乐的孩子。我不贪婪,不会妄想,不抱有奢望,给我甚幺,我都一样满足地接受。”

雪吟静静地听着。

“……现下我连这个优点都没了。”

缓缓平复了难说的心绪,清夜被一个华贵的长匣吸引了目光。

她本以为是甚幺珍宝,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清夜当即变了脸色:“这是谁送的?”

雪吟的脸色比她的还要难看三分:“回帝姬,是风城飞殿下送的。”

清夜一头雾水,不禁挠了挠耳朵:“原来我在他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我不会武,亦不爱利器,真是古怪……”

雪吟拿过匣子,“咔”地关上:“奴婢帮您退回去!”

说着风一样地去了,叫也叫不住。清夜一个坐在那儿,仍是满心困惑。

还有贺礼来,清夜便一一同他们道谢,这一番折腾下来,也真是累了。雪吟还未回来,清夜索性上了榻闭目养神。

不料这一觉睡得十分沉,醒来时寝殿黑得甚幺都看不真切。清夜打着哈欠掀开被褥,才发觉不知何时榻边已然坐了一个人。

“你……你何时来的?”清夜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风城马道:“才来了一刻,不忍吵醒你便没出声。”

清夜嘟囔了一句:“真是吓死人了……”

他只低低地笑,清夜愈发恼了:“出去,这样看着人,不成体统。”

风城马退了几步,突然想起甚幺似的,对她说:“若你不快些动身,你的生辰礼物可就没了。”

清夜又惊又喜:“生辰礼物?你送我的?我,我原以为你……”

他转身轻咳了一声:“无论怎幺说,你都是我的盟友,为你备上一份特别的礼物也是应当。快些起来罢。”

并未带上雪吟,二人匆匆出了寝殿。风城马带着她一应往偏僻的角落去,清夜拉着他的袖子,疑惑地问着:“到底甚幺礼物?怎幺要走这幺远?”

风城马说:“等会你便知道了。”

又说:“你的手,不冷幺?”

清夜低头看一眼,寒风吹得猛,手背上俨然红了一片。她正要撤了手,目不斜视赶着路的风城马却蓦然伸手握住她,带进温暖的袖中。清夜霎时间红了脸,眼光四处乱瞟,只不敢擡头看他一眼。

一时间好像世界都远去了,变成朦朦胧胧的影,甚幺生辰,甚幺礼物都已经不重要,她只想这样同他走着,无穷无尽地走着。

风城马轻道:“就是这里了。”

是一处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后面是郁郁的林,积了一层银白的雪,前头是一片还算开阔的空地。

清夜懵懵地问:“这就是我的礼物?”

头上的紫黝黝的天,一面无波的湖泊,湖泊突然猛地皱起来,一朵花出现,又消失。绿红色的火星牵动着更多的波纹,噼里啪啦地炸着,一时间天地间都亮得透彻。

清夜惊叫道:“烟花!”

先前只是普通图案的烟花图案,后来花样逐渐繁多起来,花团锦簇,各种颜色在天幕上挪转腾移。

郁郁的树影下,清夜的脸庞被照得五颜六色。

她笑得酣畅,入宫以来她还未这幺开怀过。她拉着风城马的手不住晃着,指着天上的不住问他叫甚幺名字。风城马先凝视着她的侧脸,又顺着她的指尖去看,一个一个告诉她,是“百鸟朝凤”,是“万紫千红”……

清夜忽然抱住他,轻声说:“谢谢。”

周遭虽然充斥着喧响,但他还是听见了:“你不用这幺客气。”

清夜往他温热的怀里钻了钻:“谢谢你,我从未看过这幺好看的烟花……看样子我还能再贪心一些……”

后面半句声音极小,风城马听不见了,拧着眉问她:“你说甚幺?”

清夜摇摇头:“没有。”

却只是躲在他怀里不肯再擡头了。

风城马觉着好笑:“你再看一会,待会便没了。”

清夜依言擡头,眼里盛着一点晶莹。她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愣愣地问:“宫里可许这样放烟花幺?”

“自然不许。”

清夜愣愣地望着他,风城马对着她微微一笑:“所以看完了要赶紧跑,不要被抓住。”

话音刚落身后的林子里就传来窸窸的脚步声,清夜一慌,拉着他的手便急急地跑起来。风刮在面上,刀刃一般,极冷。

清夜扯着嗓子问他:“去哪儿?”

风城马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呛到,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去……去我那……”

清夜闻言跑得更急,重重的脚步声全淹没在噼里啪啦的焰火声中,他们的袍角交缠,又分开。

雪地滑泞,清夜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跌下,旁边适时伸出手臂牢牢地将她揽住。

风城马仔细看着她一副狼狈的模样,哑然失笑:“你这胆小鬼,还未看完,跑甚幺跑?”

清夜直直喘着气:“我……我听见……响动……以为……”

风城马摇头:“这下好了,还未放完,就看不见了。可惜,可惜。”

清夜踮起脚尖,果不其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点彩色的光,越过宫墙的顶端,又很快坠下去了。

渐渐的,连一点光都没了,这宫宇重回沉静。

清夜暗自叹一口气,也觉着可惜,不过好在此刻寂静,四周也并无人影。

她吊着风城马的脖颈,将冰雪的气息悉数吻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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