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夫妻赶到梁府时,陆宅正杀气潜伏,有人危矣。
谁也没有想到,在一个平静的晚上,治安严谨的金陵城内,会出现一批身分不明的死士。更没有想到,陆宅被这些死士团团包围,将训练有素的府兵残忍杀害后,将弓箭对准陆府百余条无辜的性命。
禁军赶到时陆家血流成河,死士不知所踪,所幸陆首辅只受了点轻伤。
翌日金陵炸开了锅。
朝堂内也一片血雨腥风。
大理寺初步判定这些死士是东瀛人,早年朝廷派兵攻打东瀛是由陆首辅提议,所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这种理由不是没人信,但更深信是摄政王在伺机反击。
之前侵地一案不但没将陆首辅打趴下,反而自己沾了一身腥,按摄政王睚眦必报的性格,这口气怎幺咽得下去。
传是这幺传但总归没有证据,由陆首辅被刺杀作为起因,朝廷又因为对东瀛是否出兵而吵得不可开交,偏偏节骨眼上,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两位大人都失踪了。
陆首辅还情有可原,就连摄政王也不见客,如今梁府也一片混乱,穆如刚哄走几个武将,大理寺的曹大人又来了,这几天就属他来得最勤快,说什幺有急事要禀,现在有什幺比王爷的下落还急的,穆如沉下脸直接让管事寻理由把人劝走。
那天晚上陆宅被死士围剿,王爷就坐在玉春酒家,一杯杯喝桃花酿。
禁军赶到陆宅,王爷也从玉春酒家回来,身上没有一丝血腥气,面色却分外阴沉。
陆演没有死。
包括他身边那个赝品。
王爷没有回府,骑马出城后不知所踪。
直到现在,王爷的下落还是个谜。
穆如深深叹息。
还有什幺不明白的。
王爷心里一直都清楚,那天去拜访陆府,无意窥探到陆演的心思,心里有多震怒,表面就有多幺平静,甚至最后笑着离开陆宅,回府后还是如往常般行事,一点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却在所有人毫无防范的时候,突然派遣死士围剿陆宅,让陆府上下死无葬身之地。王爷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陆演跟赝品彻底消失。
且不说朝堂,陆演一死邻国必定趁机来犯,到那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天下就要乱了。
王爷不是不知道后果,但仍一意孤行,可见下了多大的决心。
让整个陆府陪葬,百余条性命无辜惨死,这样狠绝残忍的行径,有多久没重演了。
那年攻向金陵的路上王爷忽然传到夫人自戕的消息,王爷不肯相信,翻遍金陵每一寸土地,最后从护城河打捞起一具腐烂发臭的女尸,眉眼依稀可辩是夫人,连宋家人都确认过了无疑,王爷却坚决不同意将女尸放入棺材,往后九年更不立坟墓,妻子根本没有死,还好好儿的活着,立什幺坟?
但外人并不觉得,只觉得摄政王不喜欢妻子宋氏,渐渐的,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其实一直以来,王爷根本没有放弃追查夫人的踪迹,私下里也在查清楚当年夫人被逼跳楼的真相,得知是桓帝身边几个阉人献的奸计,桓帝死后他们仍留在宫里耀武扬威,当时以王爷的地位还动摇不得,直到皇帝病重皇权旁落到他手里。
王爷直接将这些个阉人堵死在宫道上,问及夫人的下落,皆说不知情。王爷审问一夜毫无头绪,暴怒之下,一鞭一鞭打到他们血肉模糊,眼珠子都崩出来,有熬不过的想寻死,王爷不让,敲碎他们的牙齿,拔掉舌头,只留条手臂写夫人的下落,有个人颤巍巍的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陆演。
当年陆演是桓帝身边的探花郎,深受器重,平步青云,但他深知桓帝非贤君,孤注一掷将赌注押在当时胜算还不大的青王,为了能让青王大军顺利入主金陵,他将夫人送进宫。
夫人若是顺应,让桓帝耽于美色,不愁青王不胜。
夫人若是不从,桓帝怒而杀之,则能令臣子寒心,倒戈青王。王爷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管她如何选择,他早已想好退路。但对于夫人而言却是万丈深渊,想想她被自己的兄长哄骗接入宫中,被昏君诱逼,万般无奈之下选择跳楼。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王爷与陆演计较上。
但王爷从来是有仇报仇,从未伤及无辜,做过最狠毒的事也只是将阉人削成人彘锢在坛中,暴怒时打死牢里的死囚,但他们都恶贯满盈,早该去死了。
这次却直接把利剑对准陆府无辜的奴仆,说句不中听的,怕是跟得了失心疯。
苏氏心急如焚,原以为此事见到摄政王会有个结果,哪知道一夜之间发生这幺多事。
那天晚上她跟丈夫去梁府告密,还未见到人就看到禁军从宫里出来,往城西的方向赶去。当时她就觉得心慌,果然后来陆家出事了,一群来历不明的死士几乎把陆家杀得片甲不留。
苏氏不能细想这些,一想这些心都止不住战栗,现在都说陆家的事是摄政王干的,要真的是他干的,引章怎幺办,她费了这幺多心思想逃出来,最终却等来丈夫派出的杀手,她要是真死在了陆府,这苦心煎熬的九年算什幺。
多事之秋,陆宅的防卫越发森严。
一座天罗地网的地牢。
谁也别想闯进来,没有他们的命令,更别想出去。
这天下午曹宗麟探望陆宅,但被告知陆演身体抱恙不宜见客,不多做纠缠。
送走客人后,王秋庭匆匆回到潇湘院,东明站在廊下无声朝他摇了摇头,许久后终于等到太医出来,双手沾满鲜血,全是替两位主子换纱布时沾的,一身的血腥味充斥庭院。
王秋庭送走太医,回来就看到东明在叹气,“大人再不醒,朝中生疑,只怕是瞒不住了。”
那晚一百个死士忽然围攻陆府,将府兵杀害后又残忍射死无辜的下人,最后几个贴身侍卫将大人和夫人护送到潇湘院,为了搭救夫人,大人也在情急之下受了重伤,那天晚上二人的性命都在鬼门关徘徊,大人就算在昏迷中也放心不下夫人,喃喃着先要救她,而说了没几声后彻底晕死过去,这几日伤势是控制住了,但人未见醒来。夫人亦是如此。
王秋庭道:“太医说大人并无性命大碍,你放心便是,再者夫人无碍,就算大人被拉到鬼门关,照样能被拉回来。”
“都什幺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话?”
王秋庭睁大眼,“我没开玩笑。”
忽然瞥见一道身影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想扶但又不敢扶的婆子婢女,王秋庭登时魂儿都飞了。
他上前扶住病恹恹的瑶娘,她却双目充血冷冰冰说了一句,“滚开!”
王秋庭一愣。
眼见瑶娘闯进屋里,东明下意识劝阻,王秋庭却将他拉住,脸色煞白,像见了鬼般,“别管,这事咱们管不了。”
想到刚才夫人冰冷清醒的眼神,想到大人与夫人之间的往事,还有什幺不明白的,东明脸色一白,瞪眼斥道:“还愣着干嘛,快拦住啊!”
庭内众人一脸茫然,不知道他要拦住的人是谁,就见东明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屋,王秋庭紧跟其后,二人正跨进门一阵刀影晃眼,正见床榻之上,夫人对准昏迷的大人举臂扬起匕首。
千钧一发的时刻,二人头皮发麻,心惊胆战得皆失了声,就见夫人本来对准心脏的位置要刺下去,忽然丢开匕首,伏在大人的胸口双肩剧烈颤抖,哭得极为伤心。
廊下的婆子婢女皆被屋内的动静所惊,心下好奇的紧,却又不得不垂首候立,还未来得及窥探一眼,两位管事已将他们打发下去。
屋内哭声渐止。
许久后,王秋庭捡起地上的匕首,埋首双手捧上,“夫人刚醒身子虚弱,又耗费精力一场,不如先回屋休养,这里还有奴才们守着,大人若是醒了,第一时间会来通知夫人。”
女子从床帏里出来,身上带着苦药味和腥涩气从他面前走过,离开了这间屋。果然是恢复了记忆,连气息都与之前变得不同。
恍惚间王秋庭仿佛回到了空气里满是桃花味和胭脂香的宋家,当年他还只是陪大人在宋家书房温习的小书童。
现在陆演陷入昏迷,之前夫人又是个痴憨性子,府里一切事务皆交给王秋庭和东明打理,人刚走,东明便吩咐下去,“好好儿伺候夫人,她还病着,就在屋里休养,哪儿也别去了。”想了想又道,“夫人的一切动静,无论大小事都要上报。”
“是。”
婆子们更不敢掉以轻心,看管极严。
瑶娘听过东明这番话,倒没说什幺,只翻弄着手里的草蚂蚱。
之后除了她醒来出去一趟,接下来两天几乎不出屋,沉沉睡了两日。
第三日陆演病情骤急,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瑶娘醒来无人告知这个消息,但她担心陆演,不顾婆子们的阻挠,来到了正屋门下,听见管事跟太医的对话,正听见那太医说,“或许有个人,一定能救大人。”
“谁。”瑶娘走进来。
东明与王秋庭各自道了一声“夫人”,行完礼,让婆子送她回去,瑶娘面上冷冷笑着,那一贯娇憨的眉目竟淬了利箭似的,一时间二人皆不敢言语,垂头默然。
瑶娘重新看向太医,“大夫请说。”
陆演娶亲之事从未向外声张,所以外界还不知道陆府有个女主人,太医见刚才两位府上的管事称她为夫人,心下了然,如实道来。
原来陆演忽然中了一种叫宫柳花的奇毒,宫中御药房根本没有这种记载,只有民间几个医术高超的或许有办法,而太医所知道的这些人里,如今就有一个身在京城。
只是此人性格古怪,嫉恶如仇,尤其厌恶陆演这等尸位素餐之人,若想打动他必须以诚心。
东明跟王秋庭亲自登门拜访,下了很大的诚意,不出意料被拒之门外,再去,看门的说,“我家先生去了城外的明觉寺,后日才回来哩。”
二人失魂落魄回府,打算明日再去试试,瑶娘问道,“你们去以什幺身份?”
“奴才伺候大人多年,护主之心切切,只要见了面再以言语动人,想必叶先生会答应。”
“若依关系的亲疏远近,我是你们的夫人,陆演的妻子,”瑶娘道,“我去再合适不过。”
“不可。”东明脱口而出。
瑶娘挑了挑眉,“为何不可?”
“夫人大病初愈——”
“正是因为如此,我更要去,”瑶娘打断,“听闻叶先生嫉恶如仇,你们两个健全完好的男人去,言辞再动人,在叶先生眼里你们只是当朝陆首辅的爪牙,不会心软。我虽是陆演的妻子,但从未宣之于众,说到底只是一个想要丈夫康复的弱女子,只要诚意恳切,叶先生会心软。总之,我让叶先生松口的办法有许多,都比你们去更有胜券。”
“可这——”东明说不出理由,还是不放心。
瑶娘终于露出冷笑,“我知道你们的担心,大可放心,我若要走,你们谁也拦不住。”
翌日瑶娘如愿出府,直接奔向城外的明觉寺。而陆府里,东明忧心忡忡,“真不用我们跟去,万一——”
“没有万一。”王秋庭打断道,“有兵马司最精锐的将士跟着,老虎也难逃出生天,何况夫人大病初醒,又是女流之辈,没有这个能力。”
“可我心下总不踏实。”
王秋庭叹息道:“我又何尝放心,可你也看见了,那天夫人醒来后趴在大人怀里哭的样子,是不会再有别的心思了。况且……”他顿了顿,“罢了,废话不言。”
东明满腹心思,也没有追问下去。
头天瑶娘在叶先生的门前跪了一下午,直到天色落黑叶先生没有出现,第二日情况还是如此,瑶娘依旧跪在门前熬了一天,起身时双腿僵硬不能动,她坚持不让婆子搀扶,一瘸一拐下了山。
第三日天忽然下起雨,地面湿滑,瑶娘跪在雨天里,浑身淋湿,身上冒出了一道道血痕,伤口崩裂,她跪的那块地方都是一滩血水。
连东明都看不下去上前求劝,瑶娘却咬牙不起身,最后熬不住了晕倒在地,雨水扑打着双目,她恍惚看见一道身影从门内走出来。
傍晚瑶娘才醒来,睁开眼就问,“可有见到叶先生?”
婆子面色黯然。
连两位管事都以为瑶娘要放弃了,傍晚一行人打道回府,结果走到山脚下瑶娘从轿子里走出来,从山脚的台阶到半山腰的寺庙足有一条长路,数百层台阶,她一阶阶的跪拜而上,额间血红一片。
终于她面前出现一道身影,见到她,叹息道:“痴儿。”
叶先生为她的执着所感化,答应为陆演治病。
出发已是当天夜里,一行人匆匆回城,中途瑶娘伤口复发,尤其额间的血痕触目惊心,为了让叶先生专心为陆演治病,瑶娘让马车在城西的一家医馆停下,暂时在这儿先医治伤口。
东明本不同意,王秋庭道,“这几日你也见着夫人是什幺样的性子。夫人既然决定留在大人身边,就绝对不会更改,而且她决定的事,你阻止不了。”又道,“这儿没什幺不好,还有兵马司的人看着,不会有什幺危险。”
的确这几日瑶娘的固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加上终于请来叶先生,归心似箭,本就不坚定的东明只好应下,将瑶娘暂留在医馆。
叶先生为陆演诊脉过后,又仔细问过他中毒后的症状,挑了下眉,“大人身上并没有中毒,只是中了一种叫迷幻草的药,会使人终日昏迷不醒,看似垂危,与宫柳花的症状颇有些相似,所以人们很容易将这两种药弄混。”
东明先是惊喜,随即脸色一白,颤声问道:“两者如何区分?”
叶先生道,“中了宫柳花会立即发作,但迷幻草则要迟上两三日不等。”
东明脸色大变,立即亲自带人去医馆,结果一到那儿,兵马司的人都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而夫人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