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封珩第一次踏上扶南国最为繁华的国都—禳于城时,心中的感受是五味杂陈的。
他的祖国,是位在扶南国西方的一个蕞薾小国—赞门国,由于国力衰微,自古以来便向扶南称臣。定期献上贡品不说,为了表示其对扶南绝无贰心的忠诚,每一代的皇室都得派出一人至扶南国当地居留。美其名是号称为了两国的文化交流,其实,两国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人质制度—有皇室的成员在扶南国境内,就算赞门国再怎么有野心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而他~封珩,赞门国的第七位皇子,在皇室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在众家兄弟姊妹中的表现同样是不高也不低,完全就是这身份的不二人选。
只不过……他无声地轻叹了口气……饶是他再怎么胸无大志,饶是他对国事完全没兴趣,被人二话不说地送到这里来,又是一个人质的身份,他实在没办法控制那种像是被遗弃一样的感觉在心头流窜……也因此,向来不管是在怎样冷嘲热讽,怎样不友善的环境中都还颇能怡然自得的他,此刻竟是难得地陷入情绪低潮中。
许是察觉主子难得的低落,自幼便成为他的贴身侍从,此次也是忠心耿耿地跟随他至扶南国的小厮—小麦—终于忍不住僭越地出言安慰:
「爷~您开心一点嘛……听说这『来仪居』是禳于城里最有名的饭馆,我方才也替爷点了几道您平时爱吃的菜~爷您就放宽心,别想太多了……」那小厮未及弱冠,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再加上平时封珩对他多加照顾,情同兄弟,他忍不住又碎嘴了几句:
「虽然说……在这儿的生活是不比在我们本国舒适自在,可至少发派给咱们的宅邸不差,该附的仆役也不少……爷您就当做~来这儿度假散心的吧。」
唉……封珩再度叹了口气。他明白小麦说的没有错—撇去他是赞门国送来的人质不谈,扶南国对于他的安置可以说完全是以高规格来对待,甚至每月还给他固定的银两花用,让他吃穿全都不用愁。只不过,毕竟是寄人篱下,矮人家一截,要他就这么坦然接受,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端起桌上的瓷杯,正欲啜口清茶安安神,背部便冷不防地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杯中泰半的热茶全泼了出来,一半洒在他腿上,一半则喷溅至那撞了他的冒失鬼身上。
封珩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反应,坐在他对面的小麦已经抢先发难:「喂!你……」
不过,再怎么快都不及来人的鬼哭神号来得快—
「妈啊~烫死老子了!喂!是不是你这小子把茶泼出来烫到我的啊!!你看~这都烫到破皮发红了,这下你非得赔我几百两医药费不可!」
毛茸茸的熊掌『啪』的一声拍在封珩他们的桌上,震得桌上的菜肴、汤汁一片翻搅。来人是一名满脸落腮胡的彪形大汉,与他魁梧的身材相符,他的嗓门也是出奇的宏亮,一时之间,整间饭馆的人全都好奇地转过头来望着他们这方的动静。
血气方刚的小麦首先沈不住气,他同样猛力地一拍桌后站起—虽然那声响明显的逊色一些,不过气势上可也不输人。
「喂!这位大哥!请你搞清楚!是你方才撞上了我家皇……公子,害得他洒了手上的茶,你怎么不先赔一壶茶来再说呢?」
「小子,你说什么?!」彪形大汉横眉竖目、龇牙咧嘴的,毛手一伸便揪住了小麦的领子,一个使力竟将他提离地数尺。
小麦两条腿在半空中蹬呀蹬的,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因为缺氧胀得通红,不过一双牛眼仍然毫不屈服地瞪着那大汉,让那大汉看得更是怒火中烧。
「你看我不挖……」
「住手!」沈沈的低喝响起,音量虽不大却带着一股隐隐的威严—连那目不识丁的大汉都有一瞬间的怔忡,无意识地松了手。
腿上隐隐烧灼的刺痛让封珩几不可见地微微皱起眉,不过,他天生的好教养让他依然平心静气地开口道:「这位壮士,我的小厮个性较冲动冒犯了你,还请你多见谅。」
那大汉见他一开口便是文诌诌的道歉,一下就认定了他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正沾沾自喜着等会儿就有笔横财进帐的他,没料到对方继续平铺直叙地道:「不过……你方才撞上了我是事实,虽然洒出来的热茶溅上了壮士你,在下也觉得十分遗憾,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恐怕并不是在下单方面需要赔偿医药费的问题吧~」乌沈的眼对上了满布戾气的眸—封珩依旧是神清气朗、侃侃而谈,神态上不见一丝惧怕或是畏缩。
饭馆中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有的是称赞,有的是惋惜……称赞的是封珩态度平然,不卑不亢;惋惜的是这名书生样的男子等会儿不知会惨遭怎样的暴力对待。
大汉脸上的表情更是狰狞—他没想到这名看起来文文弱弱,不堪他一拳的书生竟忒地大胆,不但不给钱,还明着暗着地教训了他一顿……这~他若不给他点教训,以后人家还以为他这莽夫怕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哩!
「你!」他扬高手臂,蒲扇一般的巴掌就要往对方看来斯文秀气无比的脸上招呼过去—
「爷!」小麦失声惊呼,想要扑身抢救已是不及。
封珩则是缓缓地闭上眼,不闪也不躲,也不打算呼救—他天生就是这性子,对于该坚持的事很坚持,但对于无法扭转或是懒得扭转的事他也不会硬要做困兽之斗。
闭上眼等了好半晌,预期的疼痛没有降临,反而是杀猪似的痛苦嚎叫在他耳边响起—
「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他疑惑地缓缓睁眼,发觉那彪形大汉满脸痛苦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完全不复方才意气风发的耍狠模样。
只见他用左手攒着那原本要挥向他的右掌哀嚎着—而,那只右手的正中央,一只寻常的银箸穿骨而过,整只手鲜血淋漓。
原本还有此起彼落低语声的饭馆此刻一片死寂,数百只眼睛看着那大汉有如受伤的困兽般在地上哀嚎、打滚……然后,双目赤红地缓缓站起,大声咆哮:「谁?!是谁!快给老子滚出来!」
『笃笃笃—』
木桌的敲击声响起,众人全都顺着这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大汉前方不远处,一名头上包着方巾,肤色偏深,身上穿着简单素色长衫的男子,正百无聊赖地一手支着颊,一手执着仅剩一只的银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子。而,他身边,还坐着一名身着青色衣衫,面容秀雅的年轻男子,同样也是神色自若地端起瓷杯啜了一口茶。
那头上包着方巾的男子转了转淡色的眼眸,对上了大汉的瞪视,慢条斯理地咧嘴而笑—笑容中却隐隐有着说不出的狠戾。
「不好意思,」男子用着清亮的嗓音说着:「我就坐在这儿呢,可能没办法顺你的意滚出来啰。」
那头上包着方巾,肤色偏深的男子,正是无事一身轻,一身便服上饭馆吃饭的华宇玨。
话说他这人平素没什么太大的禁忌,就属吃饭这档事最重要,若非必要绝不能叨扰,否则……哼哼!
而那彪形大汉在那儿咆哮吵闹的,扰了他吃饭是其一;再者,从他所坐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尽收眼底—那大汉也未免太过目无王法!光天化日之下看人家小哥文弱便以为人家好欺负是吗!他最看不惯这种鼠辈了!
他身旁的青衣男子—华清扬,见那大汉此刻面露杀意,目露凶光,滔天的怒意全冲着自家的主子而来,不禁倾身向前,低声说道:「爷,这等败类让我来料理即可,您不用……」
华宇玨扬高一只手,打断了华清扬要接手的美意。只见他一手轻巧地转着那只银箸—小小的一只银箸在他蜜色的长指间舞动,竟似有生命般可以翻弄出数十种花样,众人只觉他指掌间银光闪动,竟已无法真确看出那银箸的位置。
他还是笑着,看那大汉开始以着拔山倒树之姿撞开了所经的数十张桌椅,笔直地朝他冲过来。
「没关系,他的目标是我,让我来会会他。」
金眸闪着兴味的光芒,长指连续振了两下—伴随着『笃、笃』两声扎实的木击声,那奔跑至一半的大汉不知为何,竟『砰』的一声,脸朝下,膝盖打直,直挺挺地趴了下去。
众人一个细看,才发觉那大汉一双靴子的前端皆被钉上了一只银箸—虽无法判断那银箸扎地有多深,但可以让一个体型魁梧,正在奔跑中的男人硬生生倒地,其所嵌之牢、之深可以想见。
更惊人的是,众人方才皆注意着那头上包着方巾的男子,等着看他要如何应对,但竟没有人查觉到他是如何出手,以及是何时出手的……
饭馆中的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爆出震天价响的欢呼声……谁也没有发现,这场事件最开始的当事人之一,此刻正由小厮搀扶着,一跛一跛地离开了喧腾热闹的饭馆。
不过,华宇玨可注意到了。
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神色平常地站起身,解下腰间的令牌,扔给身边的青衣男子。
「你拿着我的令牌,要官府将这名闹事的大汉留个记录……也不用怎么处罚了,伤了他一只手应该会让他安分一阵子。」简单地交代完,他便急匆匆地往门口方向而去。
华清扬愣了一下,接住令牌之后很快地站起身。「爷,你去哪?!」
身形一晃人已至门口的华宇玨朝他摆摆手。「我很快回来。」即使隔着段距离,饭馆里头又人声鼎沸,他清亮的嗓音依旧一字不差地传至华清扬的耳中。
华清扬微微皱起了眉。以他对爷的了解,爷必定是追过去察看方才那名公子的伤势……虽然那名公子看来文质彬彬,教养极好,但他确定在这城中,他从未见过这号人物~而且,对方身上隐隐流露出的一股尊贵气质更让他怀疑对方的身份不同一般……爷这一去~也不知妥不妥当,会不会有危险……
他捏紧了手上的令牌,摇摇头。
唉……可这些道理~跟爷是说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