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小心地在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敷上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药膏,沁入骨髓的清凉感便随之扩散开来,连带地,原本的刺痛与烧灼感亦缓和许多……而后,再拿起一块长布,上头同样是铺着一层不知名的,被捣碎的药草汁液,闻起来不若方才的药膏清凉舒缓,而是带着点刺鼻的臭味……用长布一圈圈将伤口小心翼翼地缠绑起来,再打个结就大功告成了!
「好了!」华宇玨搓了搓手,对自己的包扎技巧简直满意得不得了,他擡起眼,冲着那一直垂着眼盯着他,看不出情绪的男子露出一个毫不矫情的灿笑。
这笑,如同孩子般单纯而无心机,一点也看不出会这样笑的男人在不久前曾那样俐落地射穿一个人的手。
封珩盯着那正以不雅的姿势半蹲着,替他上好药,此刻笑得一脸满足的男人,心中原本的警戒渐渐地被疑惑所取代。
话说在他出了饭馆之后,这男人不久便追了上来,口口声声说他身上有带着师门的烫伤药膏,非常神效,要帮他做治疗……而后,不管他再怎么婉拒、坚拒,这人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进了他的宅邸,不由分说地跟着他进了卧房,七手八脚地半褪去他的长裤便动作迅速地替他敷药、上药。
照理说他根本不应该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他再怎么个性温和、顺其自然也不该让一个陌生男子,还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陌生男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进他的住处……不过~自始至终,他也许就是拒绝不了对方这种过于热情、单纯的微笑吧……
「药膏的部分一天涂抹三次,药布的话一天更换一次就行了,我等会儿再把里头草药的药单誊一份给你。」没查觉到封珩意味深长的注视,华宇玨正聚精会神地将换药的重点交代给小麦,而小麦也相当认真地摇着笔杆抄写着。
「只要换个三、五天,伤口就会完全痊愈,连一点点疤都看不见喔。」他自信满满地说,脸上的笑容几乎都会发光了。
「这位公子……」封珩和和缓缓地出了声,华宇玨和小麦同时转向他。「方才在饭馆里蒙公子出手相救,现下又慷慨赠药,你的大恩大德,封某无以为报。」他此刻腿部受伤不便,只以拱手弯腰为礼。
「不不不……」华宇玨连连摆手,往旁站了一步避开他的行礼。「路见不平本就是人人都该做的,特别是公子不懂武,却依然有着一身傲骨,不轻易向恶势力屈服,华某向来最是佩服这样的人!」
闻言,小麦微微皱起眉:「谁说公子不……」本欲出口的反驳因接收到封珩的一个眼神而又乖乖地吞了回去。
「公子行侠仗义,又精通医理,才让封某佩服呢。」封珩顿了顿,又道:「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华宇玨露出了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
「你可终于问了,」他打趣地说:「不然这公子来公子去的都快憋死我了!」他直率的言词惹得小麦掩着嘴轻笑出声,封珩亦放缓了唇边的线条。
「我叫华宇玨,双玉玨,封公子若不嫌弃,叫我玨即可。」他与师兄弟向来都以最后一字相称,久而久之倒也习惯旁人这样唤他。
「玨……」封珩沈吟着:「两玉相合吗?真是好名字。」
华宇玨有些骄傲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嘿嘿……那是我师父取的名字~他学识渊博,给我们师兄弟都起了玉字旁的名字。」
师父?而不是父母?
封珩似是听出了什么,倒也机敏地不再多问。他本欲顺理成章地自我介绍,却被眼角瞥过的一景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方才华宇玨一个搔头的动作之后,头上的方巾有些歪斜,而~多出的一抹红,出现在方巾的下缘。
封珩以为是不小心沾染上去的脏污,想也不想地便伸出手,打算要将其抹去……不意却在碰触到那抹红色的刹那,自指尖传来极为细软的触感……他心觉有异,正欲收回手,手指却不小心缠上了那绺红……随着他手一收,更多艳红色的发丝被他扯离了方巾的包覆……
「哎呀!」华宇玨似也察觉了头发曝了光,急急忙忙地便要重新盘整。「真是对不住……」
一只大掌,不知打哪伸来,不算十分用力,却是十足坚定地扣住了蜜色的手腕,阻止了他将头发重新盘回去的动作,同时,另一手探出,直接揭去了整条方巾—
长及腰的红发如瀑般垂落,像是流动的火焰般,在室内依旧炫目得让人屏息……小麦瞪大了眼,封珩却是一脸平静。
金眸古怪地盯着那只握住他的大掌。「封公子……」他略略转动手腕,有点心惊于对方虽然看来文弱,却比他想像得还要有力些。
原本一直专注盯着那垂荡红发的封珩经他这么一叫唤,似乎才猛然回过神—他松了对华宇玨的抓握。
「真对不住……」他语气真诚地道歉,嗓音仍然是平和沈稳。「我只是想……你不需要把这么漂亮的头发藏起来,如此而已。」
华宇玨还是满脸古怪地盯着他,仿佛当他突然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话那般。
「你……不觉得……这个……很……」他比了比对方,又比了比自己的头发。
他不知该作何形容。从小到大,他早习惯了众人在看到他奇异的发色之后脸色大变或者是指指点点的模样,现在对方这么冷静,反而是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封珩静静地微笑,笑容中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在我的国……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时常带我四处游历,我见过许多不同发色、不同眼珠颜色的人种,他们其实与我们并无差别,我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需要遮掩的。」
事实上,他的祖国—赞门国,由于位处胡汉交界处,国内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民有着迥异于中原人的长相,胡汉混血更不是件奇特的事。像华宇玨这样的长相、发色,虽然奇异,但在赞门国中也大可以擡头挺胸地走在大街上而完全不会遭人非议。从这点看来~深居内陆的扶南国便封闭许多。
「是吗?」华宇玨摸了摸头发,忽然觉得有一些些高兴。
小时候,师弟们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发色自然没什么评论,但每回下山,总要面对山下小孩儿的戏弄嘲笑,久而久之,他为了闪避那些人的眼光和闲言闲语,便习惯了每回下山就将头发盘起来,用方巾遮着。现在,大概只有在军中,他会不甚在意地披散着头发—反正那群弟兄们也是一开始就知道他奇异的发色和番人的血统,并不会大惊小怪。若是回到京中,即使是在自己的府邸里,他也维持着原来盘发的习惯,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或是吓到府里不知情的仆役。
现在,头一次有一个人,第一天认识他,就以平常心看待他的发色,就好像……他长成这样本来就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心中对封珩的敬意与好感不由得又再提升了几分。
「封公子见多识广,待人平等,真是令华某佩服!」他再次对坐在椅上的封珩拱拱手,神色是难得的正经。
封珩因对方正经八百的表情而再度微笑起来。「封珩。我叫封珩,玉字边的珩。我虽不习惯人家叫我单名,不过更不习惯你一直封公子来,封公子去的。」
他半打趣的言词让华宇玨也跟着笑了—他转转金眸,一个弹指。「这简单!封公子学问渊博,待人处事有为有守,值得人钦佩敬重,我呢~以后便称你一声珩兄;至于在下~头脑简单,没啥长处,不如公子就叫我一声玨弟吧~」
他从小就在这种师兄师弟制中长大,与他人称兄道弟于他而言是稀松平常之事。而今日,他觉得封珩与他之前认识的其他人都截然不同—虽然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却是风骨气度一样也不缺,眼界广,包容力也强,与他这一番相处下来,他只觉得对对方的欣赏有增无减,忍不住就又想搬出兄友弟恭那一套来攀关系了。
「……」封珩因为对方的一番提议而有一瞬间的怔忡。
他自认自己虽然没什么脾气架子,也算好相处,但绝非是那种随便就可与人深交的个性。而~眼前这人则算是他平生罕见的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来直往,又有着一股脑儿,不知打哪来的热血冲劲—明明是与自己几乎完全相反的性子,可相处起来竟也还颇为愉快……不必提防着对方是否话中有话,也不必想着对方是否笑里藏刀……
这么快就对一个人放下这么大的信任好像不似他平日会做的事,可~他此刻也无法解释那种对于对方的信任和笃定感从何而来……
华宇玨见他久久不语便暗自恼着自己又一个劲儿的掏心掏肺—这下可好~造成人家的困扰了吧!
「呃……那个……」他敛起了笑,换上小心翼翼的表情。「我说……封公子~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是没有关系的……你千万不要为了这档事苦恼啊~」这会让他很过意不去耶!
封珩一擡起眼,便撞上一双忧心忡忡的金眸,里头的懊恼、悔恨写得分明……他顿觉失笑。
这人……就这么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吗?这样~岂不容易吃亏?
在他察觉之前,他已经探出手,几近亲密地揉了揉对方乱翘的红色长发,并因对方挤眉皱脸的怪表情而笑出声。
「说什么呢~玨弟,刚不就说了别再叫我封公子了吗?」
华宇玨先是一愣,而后便精神抖擞地立正站好,响亮地答道:
「知道了!珩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