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他只要一得闲就往封珩的宅子跑,往往一待就待上大半天。照道理说来,他与封珩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他只会舞刀弄枪,而封珩看来就是满腹经纶的模样。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许就讲求一个『缘』字—他与封珩,竟意外地投缘!
他在封珩宅子里的时候,有时候封珩教他下棋,与他分享发人深省的文章;有时候则是他兴致勃勃地说起兵书阵法,或者是一时手痒,便在人家的庭院里舞起剑来,而封珩这时则是会静静地托着腮看着,或者是干脆抚琴替他的舞剑助兴。
有时候,封珩会奇道:『玨弟对于带兵阵法的理解如此透彻,怎么不为国家贡献一番心力呢?』
每遇到这种质疑,他便会尴尬地转转眼眸,干笑着说志不在此之类的,然后很快地转移话题。
他也曾想过:既然都与人家称兄道弟了,照理说便应该坦荡荡地将真实的身份也一并坦承才是~只是,他单纯的脑袋实在不得不担心……万一封珩知道了他的身份,有所顾忌而不再跟他这么频繁地往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除却这种瞒着自己真实身份的小小愧疚感之外,大抵说来,他相当享受跟封珩相处的时光。封珩于他而言,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存在,就像是华伊月之于他一般—可以相当放松地与之相处,又有一身令人敬佩的才学。而,自从下山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交到这种可以相知相惜的朋友了。
所以,尽管华清扬每每听闻他又往封珩那儿跑,总会露出一种经过压抑的,不赞同的表情,但他也总是嘻皮笑脸地选择忽略,仍旧三不五时地跑到别人家去串门子。
今日,他与封珩约了下棋,头一次厮杀得天昏地暗—以往他总是别无选择地丢兵弃甲,输得凄凄惨惨。棋局一直持续到晚饭过后,最后他以一子之差饮恨落败。不过他仍然觉得非常开心,甚至连封珩也称赞他棋艺进步神速,天资过人。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回到自己的宅邸,偷溜到厨房,在厨娘的娇嗔之下,胡乱地吃了一些饭菜,然后蹦蹦跳跳地回房……高昂的情绪让他再一次松了警戒,没察觉到房内还有其他人的气息……一直到—
一只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摀住了他被吓了一跳差点失声惊叫的嘴……他被人旋了半圈,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你心情很好?」平铺直叙的问句,听不出主人背后的情绪为何。
华宇玨皱了皱眉,稍稍缓和了一下不知是因受到惊吓,抑或是因为对方的出现而失控的心跳,拉开摀住他唇的手掌。
「你几时来的?」男人站离他很近,身上依旧是一袭低调的夜行衣。对方身上的热度与气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他身上……华宇玨想略略抽身,躲开这种几乎被对方全面包围的错觉,却被男人先一步地搂得更紧,两人的距离更近……对方几乎是一开口,灼热的气息便会拂过他的唇。
「掌灯时分吧。」男人平板地回道,华宇玨略显吃惊地挑了挑眉。
这么说……他等了他很久啰……
「你去哪了?」虽然男人的手臂只是轻搭着他的腰,但那灼灼打量他的视线实在太过直接露骨,让他有种全身的每一吋都即将要被剖开检视的错觉。
华宇玨挺了挺背脊,决定甩开眼前这男人带给他的,无形的压迫感,坦荡荡地答道:「去一个新认识的朋友那儿,下棋下太久了。」
乌沈沈的眸深深地注视他良久、良久……然后,带着薄茧的长指轻轻抚上他的唇……华宇玨为了那种温暖而粗糙的触感而小小倒抽了一口气。
「你……不打算告诉朕他是谁,对吗?」
什么啦~这家伙又在闹什么别扭!
华宇玨因对方无意识冒出的尊贵自称而好气又好笑地想。轻启唇瓣,恶作剧地轻轻咬了对方的手指一口。
「人家只是市井小民,跟你没交集的!知道那个干嘛呢!」他朝对方扮了个鬼脸。
黑衣男子没发笑,也不像生气,他静静地不再发话,用脚尖挑了个离他最近的朱红椅子落座,连带扯着华宇玨坐在他大腿上—不顾他小小的挣扎—一手固定着他的腰,骨节优美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那头火焰般的红发。
「朕中秋设宴,记得出席。」这句话,不是征询或是商量,而是结论。华宇玨的脸垮得很迅速。
「可~以~不~去~吗?」他几乎是哀嚎出声,浑身脱力地往后一靠,恰好枕着黑发男子的肩。
他最讨厌那种场合!虚伪的微笑,虚应的招呼,还有一双双好奇、探询、鄙夷的眼睛……恶~光回想起就让他有点反胃。
况且……
「现在宫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传言吗?」没有就奇怪了,他敢说上回这家伙大费周章地来送剑,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搂搂抱抱,绝对会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黑发男子微微调整了坐姿,好让对方靠得更为舒适,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线条优美的蜜色颈子,顺着血管搏动的方向来回游移。「你是指什么?说朕与镇国大将军关系暧昧的传言吗?」
看吧,果然有。
「那你还要我出席。」虽然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还是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想也知道这回除了平常那些打量的眼神之外,必定还会多出一些不怀好意的试探、调侃之类的……整个让人兴致全消。
「有差吗?」薄薄的红唇取代了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对方的颈子—华宇玨怕痒地动了动。「爱说就让他们去说呀~」
这家伙……果然是天生的皇帝命,完完全全不了解承受这种流言蜚语的压力—也是啦,也没几个人有那种胆子敢在皇帝老子面前碎嘴吧。
「你说的倒简单~」华宇玨没好气地说:「这几年你没立后,没子嗣,那群老臣们已经镇日在那儿哼哼唧唧个没完了,现在再让他们听到这传言,他们不把矛头指向我才怪!」
搞不好哪天说他以色事君,用妖法魅惑皇上什么的都有可能哩!
男人啄吻他颈子的动作顿住,沈沈的嗓音在他肩颈处响起:
「那……就干脆弄假成真你觉得怎么样?」
没听出对方嗓音中难得的紧绷,华宇玨直接很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你在说笑吗?风慕烜。」
「朕没在说笑。」箍住他腰际的手掌一阵使力,语气是难得的认真严肃。「朕要立你为后。」
『轰』的一声,华宇玨只感觉此刻头顶仿佛响起一声雷鸣,同时落下一道闪电劈向他的脑门,把他打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
这、这家伙在讲什么?!天方夜谭?还是没睡醒的梦话?!!!
虽然心中貌似轻松地嘲笑着,但对方异常认真的态度还是让他不敢大意地收起嬉笑怒骂的态度,不可思议地半回过头,瞪着那森森的黑眸。
「你在开玩笑吧。」剑眉微微蹙着,此刻的他无比希望下一秒对方便会露出他熟悉的那种嘲讽神情,然后嘲笑他那么容易便上当受骗……可惜,他殷切期盼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君无戏言。」风慕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丢出的这铿锵有力的四个字也等于间接回答了他的质疑。
「你疯了吗?……」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黑眸紧锁着他,里头没有一丝迟疑。「韩贵妃已死,韩家树倒猢孙散,现在政权军权都在朕与你的手上,就算我们的关系公诸于世,会有什么改变吗?」
早在他重掌权力时这样的念头就曾经出现过~只是,那时,他与他都忙,忙着巩固换了新主儿的政局。现在一切都已步上轨道,他完全不觉得还有什么等待的必要。
他要他……一直以来,只要他一个……以前是如此,现在是如此,未来……当然也是如此!没什么好怀疑的。
会有什么改变?!当然是全部都会改变啊!
被对方几乎可说是任性的话语弄得哭笑不得,华宇玨撑着额,还在不断地摇头。「你……我们这是与世不容的关系你知道吗?君与臣,甚或是同门师兄弟~消息一泄漏你的臣民会用什么眼光看你?!我手下的将士会用什么眼光看我?!你的皇位要稳固需要你下头的人心悦诚服地跟着你,一旦人们对于你这皇上产生质疑,你知道会发生多严重的事吗?!」
起义、叛变……这些原本为正道所不容的行为全都会因为君王有着断袖之癖,还与臣子有染而变得名正言顺……不!他绝不能容忍他们一起辛辛苦苦巩固的朝纲,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而功亏一篑!
黑发男子盯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语气亦一转而为尖锐:「所以呢?你要朕一辈子这样~跟你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亲热?!你要朕去立一个朕不爱的女人为后,然后跟她生小孩,以确保朕能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是吗?这是你希望的吗?」
华宇玨愣愣地望着对方跳跃着火光的黑眸,脑中还在消化着在耳边回荡的一连串质疑……
是吗?这是他所希望的吗?对方立后、生子……一定是吧……这~才是个皇上应该尽的义务……他一定是这么希望的……
可是……该怎么解释他只要一想像那幕情景,心口就一阵抽痛呢……?
在一心一意为了对方的皇位打拼时,他从没想过这么多……名分哪、未来啊什么的……那个时候,连下一秒自己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心思风花雪月!可,现在,当他们终于联手一个一个铲除了棘手的敌人,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睡着,终于能够在这个腥风血雨的世界里头好好安身立命了,却冒出了这些更为难解的问题……
或者,其实这些问题,他早就隐隐约约预期得到……只是~在与它们正面交锋之前,他总是鸵鸟心态地选择不去想吧。
他,与他,这种不见天日的关系要维持多久,能维持多久?皇家的血脉怎么办?这些问题……他没有一个~回答得出来……而,在这点上头,小师弟显然比他更有破釜沈舟的决心,还有面对世人眼光的勇气—他~则是完全没有……是不敢有,也是不打算有。
长睫垂下,连带地掩去了金眸中难得的脆弱与无助……黑发男子却猝不及防地探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擡眼。
风慕烜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公开,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结果如何,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我跟你回靖月山,用平凡人的身份,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
他话语未竟,华宇玨便开始摇起头来。「行不通的……烜~这是你父亲交给你的志业,你、你当初一心一意就是要做个万民景仰的好皇帝,现在怎能半途而废?!」
捏住他下巴的手掌更为使劲,阒暗的黑眸没有因为对方的反对而有半丝妥协。
「只要你愿意,朕随时可以培植一批治理国事的人才,即使以后朕不在其位,还是能够确保这个国家有贤臣良将,能够继续维持百姓的安居乐业。」
华宇玨暗暗心惊—他没料到对方竟然已经连这么长远的打算都已计划好~足见这样的念头在对方心中必定已经萌发多时。
但是、但是……这是不对的啊……他是皇上、皇上啊!如果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够取代的话,这个位置也不用受到那么多的景仰和垂涎了。而,小师弟他天生就是要来坐这个位置的……他的血统、他的能力、他的胆识……都是万中无一……为什么要轻易地放下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
难道~他自始至终认为的,下山来是为了帮助对方,为了要巩固对方的皇权,到头来,其实全是他自己的自作多情吗?要是他没有出现……也许小师弟还是有办法靠着自己的能耐一一铲除异己~结果,现在反而是因为他的存在……让烜开始质疑起当一个皇帝的必要性了,是吗?
黑眸深深地凝望着对方忽青忽白,难掩仓皇的脸色,手掌再次微微一使劲,执拗地想要知道对方此刻的想法。
「玨~」平板的嗓音强势地唤着他的名,金眸却是一片涣散。
怎么办、怎么办……他~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他是不是……应该要离开比较好……
他隐隐透着凄楚和坚定的表情让风慕烜皱起眉。「玨~看着朕。」不容置喙的语调再次下着不容违抗的命令。
金眸被动地看向他,却又好像并不是真正看着他……风慕烜眉间的折痕更深,正待发作,华宇玨却猝不及防地回身扑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不断重复的喃喃自语,自那埋入他胸膛中的红色头颅闷闷地飘出……风慕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心软于对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他温柔地顺着那头红色的长发,放缓了语调:
「随你去想,朕不逼你……但是~你要记住,」他俯下头,薄薄的红唇贴着对方的耳畔,语气又转为森寒:「绝~对~别想要离开朕。一辈子都别想。」
八年前,他放手过一次,但对方自己回到了他身边,从那天起,他就在心中立誓:这辈子~他绝不会再放手第二次!即使要让对方为难、痛苦,他也绝不放手!
华宇玨缓缓擡起脸,直视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得让他心惊胆颤的魔性脸孔……对于对方设下的最后底限,他~选择不回应……微微挺起上身,他直接将唇片印上了对方。
黑眸因他的举动闪了闪—似惊讶,似嘲讽。红唇被动地接受着他的亲吻,只在两唇贴合的空档轻声低喃:「这是什么意思……玨?」
什么意思?他也不了解自己主动献吻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害怕……害怕着给不出承诺的自己,也害怕见到对方失望或气愤的表情,所以~才再次选择鸵鸟地逃避一切,什么也不用去管,只要确定现在这个男人属于他,而他也属于这个男人,只要确定这一刻、这一夜就好……未来……他想不通,也参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