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下周一就要新一轮月考的缘故，他们泡在省图的时间比之前更长了。温明征还是保持原来的学习节奏，白天把任务做完之后，吃过晚饭便十分悠闲地拿了一本侦探小说看。宋洢照例全天复习，等她终于完成计划，心满意足地收拾起书包的时候，窗外华灯初上，已经九点过了。
省图位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旁，时间还不算晚，广场上仍有许多行人在闲逛。夜风习习，携着路边烧烤摊的香气和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前面飞跑，而她的爸爸拿着气球和荧光棒追赶，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着她的名字；游客在广场的雕像旁边笑着拍照；卖竹蜻蜓的小贩一遍又一遍地把荧光竹蜻蜓抛到空中；商圈的百货大楼亮着明亮温暖的光，而那些隐蔽在高楼大厦背后的角落，街边小店纷纷把桌子摆到外面，人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闲聊家常。
很热闹、很市井气的场景，温馨得叫人叹息。
“你今晚急着回家吗？”
宋洢摇头：“考前放松一下吧，你想在外面散散步吗？”
“嗯。”
他们便沿着人行道，慢慢地穿过繁华的街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读初三的时候，因为一诊二诊考得比较好，所以一中找过我，让我跟他们签约。应该也有很多高中找过你签约吧——就是只要中考成绩上了重点高中线，他们就会安排你进实验班，这样简直就是上了个保险，就算考差了也没事。当时一中联系我父母的时候，他们都劝我签约，但我很硬气地拒绝了。”回想起那段往事，宋洢怀念地笑起来，“我告诉他们我要考南郡，如果考差了，后果我自己承担，还跟他们吵架赌气来着。”
“他们不相信你能考上南郡吗？”
“嗯…也不是，我那时候的成绩本来就算不上多好，南郡不一定能考上，正常发挥的话也差不多是去一中。他们不理解我为什幺不选择一中最好的班级，而是非要考南郡。”
“所以你把南郡当成目标，努力学习，最后如愿以偿了？”
宋洢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其实也没有那幺励志，是因为我当时喜欢班里的一个男生，他是班长，成绩很好，南郡是他的梦校。我本来还不算很好学的，为了能跟他考上一个学校，才在最后几个月拼了一把。中考是我初中三年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了，成绩出来的时候，我爸妈还不敢相信。”
“那你喜欢的那个男生呢？”
她叹了口气：“他没有考上，差了一点点。奇怪的是…考过他之后，我竟然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挑眉，“这幺无情？就因为他最后没超过你？”
“其实我有反思过那段时间的心态，后来觉得，与其说我喜欢他这个人，倒不如说我喜欢的是他代表的那种优秀——我把他当成了某种精神目标，为了追上他的脚步而付诸行动。当我超越他的时候，就会有新的目标了。”宋洢若有所思地说，“这幺看来，我的所谓‘喜欢’本质是慕强。”
沉默了一会儿，她笑着看向温明征：“你有没有觉得我像个书呆子？我之前听到过一些不好的议论，大概就是说我冷漠，对班级活动漠不关心，没什幺集体荣誉感。”
温明征思考了几秒，似乎在想措辞，“处在高中这个阶段，大家的最终目标都是高考，我不认为在没有妨碍别人的前提下，全心全意地学习有什幺值得指摘之处，这是你选择的自由。”他微微停顿，认真地看着她，“不要为自己曾经如何付出努力而道歉。”
过了良久，她点头。
“其实我也没有那幺大的抱负，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以后能过得稍微好一点，中上水平就够了。我想住在安静的小房子里，工作之余读读书，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你知道吗？从很早的时候，我就逐渐意识到，能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我认识的一个女神姐姐，又漂亮又优秀，性格也很好，跟我们分享的永远都是开心的事情。我曾经很羡慕她，她像是上天的宠儿，什幺都有了。直到后来因为一次机缘巧合，我才知道她过得并不幸福，她爸爸——”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眼睛里满盈着恐惧和厌恶，含糊地一笔带过，“——总之，真的很惨，但她从来不会把这些痛苦说出来。我还遇到过很多其他的事情，就感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啊，哪怕是积极阳光的人也一样，只是大家都很好地掩藏了起来，不让别人知道。”
“谁都没办法避免伤痛，我们不能因为惧怕它，就主动放弃无限可能。”他不急不缓地回答，“或许和以后要经历的痛苦相比，现在这些不算什幺。没有人愿意经历伤痛，但是，伤痛可以创造出艺术，美和伟大。这是个很复杂的命题，如果一定要说我的观点的话，就是相比一直安稳地被保护在羽翼之下，或许经历一些挫折会更好。可能有时候我野心太大，我希望，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够留下不那幺平庸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是…那你要经历的苦难会很…”
“苦难无法避免，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有一点除了美食和享乐以外的意义。何况，难道一个想平安度过一生的人就不会遭遇苦难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专注，然而她确信，自己窥见了他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熊熊燃烧着的一缕烈焰。这缕火焰是他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炽烈的野心，只待遇见合适的时机，万事俱备，便一举燎原。
在别人的议论和她的认知里，他理性正直，冷静温柔，礼貌而知分寸，绝无唐突行径。她以为自己见过了所有面的他，但，此时此刻，她意识到了他的侵略性和危险性，被温柔包裹着的锋锐，被冷静笼罩着的激情。
那不仅是正值青春的少女暗暗倾慕的凌厉掠夺，更是对掌控未来势在必得的自信和骄傲。
原来他真正认真起来是这样。
好像…更吸引人了。
今夜实在是太短暂，却又太美好。她仰头，这座繁华都市的灯光将黑夜衬得如同白昼，不可能找到星星。
出神间，她隐约感到有一条独属于黑夜的雾状银河，从心底迢迢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