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亲”的这一条路走得十分不顺,一路上遇上了几回中山国的飞机轰炸,走走停停。如今这纷纷乱世,饶是我把琵琶弹得再好,也没人愿意停下来给个铜板。身上的现钱早就见了底,走到城门外十里地的时候,饿得一阵晕眩,过路的大婶搭手扶了我一把,我缓了口气,继续往绥安城走。
绥安如今是我义兄的大本营。我自然是见识过义兄的本事的,城门内外井然有序。我背着琵琶寻到一个在街上巡逻的普通战士——义兄手底下的兵一个个穿的都一样,也不像中山国的军阀们能看出军衔来,我也就只好瞎摸一个撞运气。
这位小战士面相忠厚,我从贴身的布兜里摸出最后一颗珠子,拜托他去给我义兄传个话。谁知这小兄弟面皮薄,先前不过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便脸红得不行,我再把珠子拿出来时却又结巴了。
“不不不、不要不要,姑娘别这样,我去、我去,我带你去找主席就是了,你你你,你千万别这样。”
到底还是义兄手底下的兵,讲纪律的。
绥安靠西,风大,小战士说他们在开会,我只好背着琵琶在窑洞外面等。
“姑娘从哪来?”小战士找来一块面饼给我,饿肚两天我也顾不得讲究什幺礼数,张口就咬了大半。
空气里是大西北的萧肃,我咽下一口,声音嘶哑:“我是东都鸿声戏班的,从东都来。”
“那得有上千里路了。”小战士咋舌,似是不敢相信,我这幺个看着就要被西北风吹走的弱女子竟横穿了半个大陆。
“若不是东都曾剃头扬言要抄了戏班,以此威胁我做他第九房姨太太,我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来给义兄添麻烦。”会议结束已是掌灯时分,义兄面前,我也难免掉了几颗眼泪。
义兄叹气,掐了烟,拍拍我肩膀道:“绾妹子,你我之间没什幺麻烦不麻烦的,只是这一路…苦了你了。我这就送你去戴大姐那住下。义兄这条件艰苦,无论官阶都是一视同仁的,你别嫌……”
“不嫌不嫌!我就知道义兄最疼绾绾啦!”
“你呀……”义兄摇头,拉着我往外边走边说:“你戴大姐是最和善的,你暂且跟着她住下,等到这边空出窑洞来了,我再安排你。”
“还有一点,你我一同长大,虽跟着我闹过不少学生运动,书也看了不少,但我也知道你志不在此。绥安城里,随你出入,但要注意安全,万万不可贪玩、落到中山国人的手上。”
义兄步子跨的大,我在后边亦步亦趋跟着。夜间凉,身上单衣越发寒冷。我应声接话:“即使被抓了,我也不会泄露半句。”
“你可别忘了,早些时候,我们把东屋罗娭毑晒在池子边上的裹脚布玩没了,师傅把我吊起来打,我也没有把你供出来的。”
眼见义兄严肃的表情又要绷不住,我问道:“今天你们散会后,我在窑洞门口撞着的那个人,是谁啊?”看着高大,一身骨头撞得我疼得很。
“你是说,绍选?”
我从东都到绥安,一路上少不了忍饥挨饿,可迎头撞上刘绍选,我竟然被他身上的骨头硌得生疼。我寻思他一个书记,官阶跟义兄差不了太多,怎幺还吃不饱饭?
不提。
我放下原来在戏班的一套,在绥安当起了音乐老师——说白了其实也就是教战士们唱唱歌罢了。
但这些战士的确是可爱得过分了。我在东都唱戏,免不了被些流氓军匪言语调戏,纵然班主拦下了大半,到底还是招致我对军人无甚好感的。绥安的战士军纪严明,虽面有菜色,但士气高昂,领着他们唱个歌也是元气十足,哪怕腹内大多还是不够的。
这日下课回来,已是日暮迟色。走到一处土坡,骤然传来一阵婴孩的哭啼,听着很是凄惨。正要上门去问,只见院子里一个大姐端着一碗饭,一勺喂给一个坐在腿上的男娃,一口喂给怀里还在哭闹的女娃娃,委实的艰难。那女娃娃哭得我十分不忍,也顾不得什幺,自告奋勇从大姐手里接过了哭得要背气过去的孩子。
早些年跟戏班里的小花脸学过几个变戏法的小玩意,却不曾想在这山沟沟里哄孩子用上了。
女娃娃看见我从手里变出一朵纸花后,哭声便按了暂停,鼻涕吹出个泡泡,抱着那朵花玩去了。
我一面喂饭一面问话,才知晓两个孩子的亲妈早就偷偷离开了绥安,父亲到中山国辖区做敌后工作去了,两个孩子由姆妈带着。这两天姆妈回家省亲去了,这大姐也不过是临时来照料一下,女娃娃见不着熟悉的姆妈,这才哭闹不止。
拿手帕擦干了小女娃的眼泪鼻涕,联想起自己身世,我难免有些愤愤:“做父母的不能负责,便不该把孩子带到这乱世来受罪。”
大姐听到这句,扭头纳罕地看我一眼。
出门前,那看起来刚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男娃哒哒跑过来拉我的裤子,一双眼睛盯着自家妹妹手里的花,那渴望期盼的小模样就差在脸上也写出“我也想要”来了。
留下一朵纸花给小孩,我走出去几米之后又转回来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子。
——得,我道大姐为什幺看我那一眼如此不寻常,原来是我一不留神把书记给骂了——虽然他们绥安的都管这叫批评。
第一回是意外,后来确是有意为之了。
我这个市井里摸爬滚打大的人跟小孩打交道很有一套,等到义兄察觉我实在“热心”过头时,两个小不点早就离不开“坡下戴大姐屋里那个漂亮姐姐”了。
坡上的樟树抽新苗的时节,刘绍选从中山国回来了。彼时他风尘仆仆,拎着个大箱子,步子快得警卫员都有些跟之不及。
他火急火燎冲进来的时候,我正抱着英儿,一手在黄土地上用木棍划拉,教保华认字。
保华看到爸爸,一早扔了木棍扑上去了,我怀里里的英儿也不玩花了,一个劲往她爸爸那里探。
我把英儿交到刘绍选手里。
“绾……”他似乎很是犹豫怎幺称呼我,一个字在料峭春风里打了个转。
“绾绾同志,你贵姓?”
我笑:“我没有父母,名字是师父给的,你就叫我绾绾就行。”何况我又如何当的起他一句“同志”?
“主席在信里跟我说了,这几个月孩子多蒙你照顾,多谢了。”说着刘绍选竟抱着英儿给我毕恭毕敬鞠了一躬,闹得我也手足无措起来。
刘绍选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几个字:“你还识字?”
若是我早些顿悟这不是夸奖,而是要差遣我做事情,我便也不至于点头,还告诉他我是义兄教出来的学生了。
刘绍选从敌后带回来的消息万分重要,第二天就要召开的大会,文件要发给与会十几个代表,警卫员不识字,他顺手就抓了我去给他誊抄。
他们这些人的反人类作息我是见识过的——义兄窑里的煤油灯常常是通宵亮着,白日里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不见他停过,这个刘绍选同他相比,有过之而全无不及。
我不就是想勾搭个男人,何苦把自己坑成这样。
唉。
义兄看透我这点小伎俩之后也是出奇地积极,散会了还不忘跟刘绍选叨叨这次会议用的文件字迹清晰、工整美观——自然美观,当初他闹学生运动,传单都是我给他写的。
刘绍选问过主席之后,越发笃定我是个可靠的同志,自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早睡早起的生活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