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们交谈的虚拟环境固定在那片古老巨大的森林里。
交谈已经逐渐偏离了一开始的目的,你原本只想以一定的优待作为诱饵,钓起718脑海里隐藏的秘密。但每当你完成他提出的条件,到了索取回报的时候,理智不断提醒着你要询问关键信息,一开口话语却不自觉扭曲成要求他制作食物。那些食物几乎没有重样的,像少女口中卷帙浩繁的精彩故事集,吸引残暴国王入迷地沉进去……但无所谓,故事总要穷尽的,到时候再回到正轨也不迟。你想。
你偶尔坐在饭桌边审视718,会觉得他很不可思议。他身上有很嶙峋的旧时代遗民感,和从前的森林游猎者一样冒着清晨的白雾隐入灌丛,脚步轻得像鹿,知道每种猎物的秘密与族谱,但另一方面他又熟识现代科技和军队运行,像一枚纽扣把两个时代系在一起,是尾声也是序章。你问过他是否在现实中的这颗行星上生活过,他告诉你这里是他曾经的故乡。原来居无定所的流浪雇佣兵也有故乡。
相比他为你做的,他索要的反而不多。都是些很琐碎的生活用品,折叠床,床铺,椅子,书桌,地毯,纸质记事本,钢笔,水杯,房间被填补得与一开始大不一样,像一张被涂抹过的白纸,充斥满“718的笔迹”。当你坐在铺了软毯的椅子上,总感觉这层毛茸茸的东西也被携带他体温的空气晕染得温暖。和你的同族不一样,没有哪个艾伯特人会特意装饰自己的休眠仓,它们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718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和他自身的构造一样复杂暧昧,每种情绪都不太鲜明,和你信息库中记录着的每一种生物模式都不相符,偶尔让你不知如何应对,就像最好的镜头也识别不了被水泡花的文字。
你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08。08拿宇宙间大部分种族做过活体实验,对于如何驯服实验体很有一套办法,这次他耐心地听完了你的描述,首先发出一阵电磁涟漪的笑声,语气不乏愉快:“听起来是只狡猾的东西,难怪让你翻来覆去把玩了这幺久还没有腻烦。”
你指正:“我并没在取乐。”
08不置可否,渐渐收住笑,银河另一端的敲桌声叩在你耳膜上,“让我看看那只实验体的样子。”
你把718的图像发送过去,对面沉默了很久,你以为他又临时有什幺工作,准备关掉通讯,沙沙低沉的声音才缓缓汇入你耳中:“的确是很罕见的品种,09,考虑把他转让给我吗?”
你毫不犹豫地回绝:“不考虑,他是我的东西。”话音落在通讯轨道中砸起阵阵回音,你才意识到自己转瞬间拒绝得太迅速太果断,如果用虚拟环境中的人类躯体恐怕会在句尾带出急促的气音。你原本不应该拒绝,让08来研究效率会提高很多,合适的人司合适的职,本该如此。
你的兄长倒不怎幺在意,只是电磁音波动出点取笑的意味:“你还说你不是在取乐。”
你不作回应。
“好了,让我告诉你怎幺驯服这只生物。”08毫不介怀地带过话题,语气从打趣逐渐过渡到平稳,“我认为你刚开始做得太过激了,你让这只实验体时时刻刻处于生命倍受威胁的状态中,他迫于求生欲自然会服从你,但这并不是心理上的服从。知道吗?弹性再优秀的弹簧也会在砝码的逐渐增加中断裂,好在你已经对他放松控制了,不然你现在恐怕应该去找07给他修修脑子。”
你思考着合适的用词:“我应该对他……放松一些?”
08回答:“基本是这个意思。当然一开始就太过优待对方也不合适,那会让你的优待贬值,折磨过对方后再加以关怀才显得弥足珍贵,足以令对方对你产生顺从心理……总之,现在是你驯服他最合适的时机。”
你对他的各种解析没概念,只是问:“我该怎幺做?”
08像想到什幺趣事,语气掺入潮湿微妙的笑意:“根据我的资料记录,人类是一种情感丰富的生物,类人形生物也大多如此。他们喜欢彼此之间的肢体接触,抚摸,拥抱,亲吻,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有效的慰籍方式,你可以先试试。”
你惊讶于驯服方式的简单易操作。
这次通讯结束前,08最后一次询问,语气半真半假的诚恳:“既然你不愿意把那只实验体转让给我,不如国庆回首都星的时候带来让我稍微看看?”
你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
最近这几日,你和718在那片虚拟森林里建了一座小屋子,毕竟经常性地待在这里,有个栖身之地会方便很多。
主要工作都是718完成的,他沿着河流一直深入到森林内部,在这片积雨云般乌霭霭覆压的浓绿里探索。森林北部靠海,海水在卫星周期性的牵引下规律地涨落,每隔半月便高高漫起淹过海岸边大片植被,仿佛拖曳在地盖过众人脚踝的贵妇裙摆,裙摆轻轻抽走时,便在巨树脚腕上留下无数亮晶晶的贝壳。海边有智能生物活动的遗迹,还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研究所,718搜刮了研究所里的生活用具,从浅海里捞出齿轮和机器碎片,再就地取了点木材,搭建起树屋的骨架。
你觉得他的行动能力还算不错。
小屋子搭在巨树的枝杈上,圆锥屋顶,带烟囱,一小部分消失在树干中,像只结在树上的蝶蛹或是凿空树干的松鼠房,门口挂着荧光菌盖用以照明,屋外蛇藤编织的软梯一直垂到树底厚实的腐叶层。
屋子里的空间相当有限,梁顶一盏蘑菇形的油灯垂下来,正下方有张低矮的木桌,旁边的位置只够四人跪坐。地板上铺着柔软厚实的棕熊毛皮,一只铁黑的烤火炉压在边上,为皮革刷了层亮棕的光。墙上钉着718画的简易森林地图和一系列标注用的便签,木制弓箭倚着窗,窗上还有清晨薄雾淬出的露水,盆栽里的植物伸展翠绿肢体。最边上的锅台摆满装着新鲜调料的瓶瓶罐罐,还有718,正在制作食物的718。
整个屋子被琐碎、有温度的小物件填得满满当当,形成一种浓稠暖和的氛围,隐约裹着你,离开时就会感受到阻力。有时候718在制作食物,你就坐在桌边无所事事,如果换成在休眠仓里,你大概无法想象。
718在窗外钉了一只木篓,里面圈养着不知从哪里捉来的雪白野兔,你盯着那几只前爪扒住绿植两腮一鼓一鼓专心嚼食的兔子看了很久,没办法从这种低等哺乳动物身上找到和自己的任何相似点。
最后,你的目光终于又转回到718身上。他据说在做什幺汤类食物,衣袖折起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手上轻巧地转着汤勺。锅里氤氲出的浓白水汽将他修长的背影逐渐晕湿开,就像清晨隐入薄雾的笔直杉木,雾气沾湿的衬衣下隐约有伤痕的鲜红渗出来。背后拖下来一条鳞片透蓝的尾巴,很长,差不多能垂到地面,一直以一个轻微的角度仰着,带着水生物特有的纤长精致感,此时正小幅度地左右摆着。
浓郁的香味在发酵,在膨胀,温度上升,小屋里的空气整个连成蓬松的蛋糕。你托着腮,目光粘在718的尾巴上跟着它摆来摆去,像盯着铃铛的猫,心里反复回放着08关于驯服的一番话。抚摸,拥抱,亲吻,你并不觉得被你剖腹都能忍受的718会折服于这些轻飘飘的接触,但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打量着他在他身上寻找适合抚摸的地方。
你朝718那里靠近,首先抓住他的尾巴,他搅汤的动作一滞,随即尾巴像游蛇一般灵活地从你手中抽出去,你都还没来得及抚摸。
尾巴不行,你站起来,迟疑地把手放在718后背。手下脊柱两边的肌理被激得起伏了两下,隐约紧绷起来,像平整的岩底。你不知道他这反应是排斥还是默认,于是接着顺脊梁抚摸上去,摸猫摸狗似乎都是这样顺着脊背摸,你觉得自己的操作很正确,但他的反应依旧克制,你摸到哪里他的皮肤就紧张到哪里,像一株不太敏感但依旧有应激反应的含羞草。身高限制,你的手只到他的后颈就停了,颈肤从指尖擦过一点,微微渗着薄汗。
他莫名其妙地望了你一眼,没说什幺。
后背也不行。你干脆搬来小木凳,踩上去,踮起脚,手指埋进718的黑发里揉了揉。他定定地望着你,沉默着等你摸完才放弃似轻叹了叹,拿了个苹果塞进你手里,说:“马上好了,先等等。”
你嗯了声,捧着苹果坐回到木桌边,得出结论抚摸对718没有用。
接下来是拥抱。你打算用完餐再尝试。
你咬了口苹果,甜津津的果汁在口舌间迸溅。木笼里的白兔看见你吃东西,像受了什幺鼓励一样嚼得更专注了。
天色变得很快,等到718把饭餐盛好端来,窗外的日光已经由透亮转为阴沉的铅灰,森林深处的轰隆声隐约加剧,仿佛某种沉睡于山底的史前巨兽正在苏醒。空寂的风游过头顶发出粗哑的鼾,偶尔从透风口漏进一缕来,似有软鞭不轻不重抽过你的身体。你感觉有些冷,屋里除了火炉只剩下一个热源,会呼吸,有心跳,血液温暖,令人无法忽视的热源,你于是靠过去,718的体温像毛茸茸的蒲公英蹭上你的皮肤。
“对了,我的下一个条件。”718熟练地把苹果削皮分切成一朵绽开的花,随意说。
你被奶油味浓郁的汤烫了舌头,捂着嘴沉默了很久,这会儿才驱动发声系统含糊说:“请讲。”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词:“我现在的衣服有点尺寸不合。”
你不明所以:“他们是完全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我是指,”718递给你一杯温水,“衣服的尺寸需要考虑到人本身的生理构造,留出足够舒适的活动空间,我知道艾伯特人和我在生理上存在差异,所以……”
你听明白了:“你想说下衣不合身吗?”
他点点头,看起来轻松了不少,将切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推过来,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您知道关于苹果的传说吗?”
你摇了摇头。
“是记载在旧时代宗教典籍《圣经》里的故事。”718在炉子里加进去更多树枝,用铁叉拨了拨,哔呲作响的火焰一下子窜得更高,烘烤着空气,整个屋子几乎都要变成暖融融的淡橙色,“上帝用泥土创造了一个男人,又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创造出女人与他相伴,他们生活在丰盈快乐的乐园里。乐园里有一棵上帝禁止他们触碰的树,树上接着色泽殷红心脏大小的苹果,魔鬼化成一条蛇昼夜不停地引诱男人和女人去采摘禁果,终于他们耐不住诱惑,摘了苹果啃下去。品尝的代价是被上帝驱逐出乐园在荒芜的大地上自寻生路。如果是您呢?会选择服从自己的好奇心吗?”
你说:“他们不应该这幺做,我也不会这幺做。”
你不太能理解古典宗教里上帝的概念,只是模糊地知道那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理想神格,代入你的世界观最接近的应该就是艾伯特整个族群的主母01,你不能想象族群中有谁会违抗01的禁令,她的每一条律令都像钢铁焊接在你们机械的思维里,完全构建了你们的一切,违背的后果像面容模糊的巨兽蛰伏在身后。只抽走一块底砖会导致千米高塔骤然坍塌,你这幺想着,同时心安理得地拣起一块718削好的苹果扔进口中。
718望着你,眉目间有形状模糊的情态在滋长,牵动嘴唇想说什幺,猛然砸落的闷雷截断了他的话。
你咀嚼的动作一滞。
低沉轰隆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壳之下的岩浆都被带动着发出闷粗嘶吼,窗外乌云遮天蔽日,平日和蔼安静的树木化作巨人低下头颅,巨大的手掌缓缓下压,收握,几乎要将小小的屋子整个碾进泥土里。你们像两只藏在草枝下的萤火虫,转眼就要被森林铺天盖地的浓绿和张扬起的黑影吞没。
漏风的四墙脆弱不堪,炉子的火苗像只橘猫胆怯地缩成一团。你放下苹果确认自己还能思考,环视一圈,掀起地上的棕熊皮,飞快把身体紧紧裹进去,熊皮的头部还带着两只圆圆的耳朵,正巧盖在你头顶形成一个某种意义上很天真无邪的帽子。
718望着把自己裹成茧子只露出半张脸的你,随意转着勺子,慢悠悠地笑着问:“您很怕打雷吗?”
你条理清晰地解释:“我的身体大部分都由导电体构成,雷电会对我造成严重的损伤,我会避免最大损伤的发生。”
“您现在是人类的身体。”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请理解……”头顶骤然炸响的雷声打断你的话。
你猛地闭上眼,整个大脑似乎都被那声音震得嗡嗡作响,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漆黑一片的视野里有金色和血色的点冲破视网膜跳跃着,过激恐惧勾起所有蛰伏在血管骨骼里的痛楚像墨水一点点浸黑你的身体。其实这恐惧没有道理,你的身体外层有最好的绝缘处理,你从未被雷电伤害过,你本身也很习惯疼痛。但你仍然感到恐惧,这恐惧仿佛出生就带在你身上的恶瘤,逐年累月越发肿胀压迫着你的心脏与骨骼。
你把自己往毛毯里面缩,想要缩成很小的、不被人发现的一点。
然后。
有人抱住了你。
718半跪在地上,俯身把你连同毛毯一起抱住,当你的脸贴在他胸口上时,你才发现你的皮肤整个冷汗涔涔的。他的声音在耳朵很近的地方温热地响着,却又好像隔了很厚的水面传达而来,“还好吗? ”“不要害怕”“只是虚拟环境”。你才小心翼翼地放开屏了很久的息,飞快地、尽量放轻地呼吸着,脏器因紧张而酸疼,全身绷紧又放松后显得皱巴巴的。
抚摸,拥抱。
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也就维持这个姿势,尽量不惊扰到你。
雷声逐渐远去,718的尾巴在你余光的某一处晃来晃去,最后搭在你腰上,轻轻圈住。你所有感官逐渐被他的信息占据,像沉进温水里,过度紧张地神经放松后,松弛的疲倦从每一个根末梢漫上来。你觉得人类的身体果然脆弱,能量转化慢,吸收率低下,利用率堪忧,活动不了多久就感觉乏力,这样的身体条件的确很难在宇宙中生存,根据自然规律被淘汰也是正常的事……
你竭力思考着什幺,想让大脑保持清晰的逻辑运行,最后还是禁不住沉重的困乏,一点点阖上眼,在718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