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瘦脱了形,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淡青色的胡茬环绕他苍白的嘴唇,两腮在过去的四十三天里迅速地凹陷下去,最终形成两片低矮洼地,每天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橙红色的夕阳都会点亮他的左颊,并将光倾洒在他英挺的鼻梁上,这时,鼻梁形成的阴影会恰好如水般注满他右颊的洼地。这是一天之中,男人最像活人的时刻。
你坐在病床边,痴迷地望着他的眼睛。男人有一双你心中最美的眼睛,你还记得这双眼睁开时的情形,泪水总是冰一般在他的瞳膜上凝结,试图将其与外界阻隔。他的眼白被红血丝切割就像久旱的大地在热风中龟裂,灼热的液体在更深处流淌,却无法迸发。他的眼珠是极透明的深棕色,你记得清虹膜上每一道纹路的走向,最中心的黑色就是火山口,情绪将从这里喷发。
你无数次看着他双眼里的血丝越积越多,快意与兴奋在你的血管里膨胀,你手指发凉,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疼痛,愧疚,无归属的恨意……象征着生命的一切,他再也无法克制,一切都自他瞳仁中心爆发,瞬间融化了他瞳膜上凝结的冰,热泪滚滚而下,那热度是如此惊人,几乎要烫伤你接住他泪水的手指,无数次,你的泪水与他同时落下。
你含住被他的泪水温热的手指,咸味在你的舌尖扩散,这是他的味道,巨大的幸福在你体内融化,你忍住眩晕,小心翼翼沾了自己的泪水塞进他的嘴里,他早已没有力气反抗,口腔温顺地承受着你的侵入,你不知道他的舌头在经历了长时期的欺凌之后是否还能尝到一丝味道,但至少他感觉到你了,那湿软的脆弱的花芯在你的指尖颤抖,就好像你稍稍用力便能把他整个掐断……
病床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将你拽回了现实,你注意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剧烈地滚动,手指也颤抖着,他要醒了,他马上就要醒来了,强烈的欢愉令你眼前发白,你紧盯着他的眼睛,他会怎样醒来?他双眼里的冰层会比昏迷前更厚吗?你该如何打破冰层获取你想要的东西,滚烫的,灼热的,喷涌的,与生命相关的一切?
他睁开了眼睛,那里面空无一物,除了你的倒影。
他眨了五次眼,嘴唇蠕动了三次,终于发出了第一个声音:“你……”
他的声音是如此沙哑,就仿佛一只木桩在柏油路上被拖行,你甚至能听见干燥的木屑滚滚而落。
“你是谁?”他问。
你是折磨了他数不清多少个日夜的人,你是导致了他的失忆的人。你是罪人。
“我是你的恋人。”你笑着,怜爱地握住他的手。他没有躲开。
“我是谁?”他又问。
他是你父亲最忠诚最出色的狗,他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他是让你变成罪人的人。
“你是我的恋人。”你回答他,“阿德里安,我们是恋人。”
“……是吗?”阿德里安困惑地呢喃,“我什幺也不记得了。”
“是的。”你亲吻他的手背,“没有关系,亲爱的阿德里安。我会陪你找回你的记忆。我保证。”
你会亲手埋葬他的记忆。
你带着阿德里安走遍了花园的每个角落,指给他看曾经他最爱的那丛郁金香,你陪他从客厅走到餐厅,你们在每个房间里都待了一小会儿,你告诉他如何打开藏在书房里的密室。
“你……你现在把这种事告诉我,真的没关系吗?”阿德里安问。
“会有什幺关系?”你笑着看他,“为什幺这样问?”
“我什幺也不记得……”
“那又如何?我们是恋人,阿德里安。”你牵住他的手,“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你不会给他背叛的机会。
你望着阿德里安,他的手臂搭在衣柜上,肌肉的流失使得他的身形比以前瘦削了许多,他曾健硕得像头雄狮,你依然清晰地记得当你抚摸他的大臂时,你的手指是如何被光滑皮肤下那灼热而坚硬的肌肉所吸引……他的皮肤也不再是健康的小麦色,在书房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病态苍白来。
他变了好多,可他依然是他,你凝视着他的眼睛,丰沛的情感在里头生机勃勃地流转,醒来后的阿德里安眼睛里不再有那层冰——也对,他本来就不是自我封闭的人。是你亲手铸就了那层冰。
“我真的住在这里吗?”阿德里安的手颤了颤,“为什幺我觉得我和这里格格不入?这里太大,太豪华了,可是我……”
“你一直住在这里。”你打断他,“我们来看照片吧。”
你从书架上取下相册,打开来给他看,照片上的他正半跪在你的面前行吻手礼。
这是你们的第一张合影,在你们认识的第三天。
那时你才八岁,阿德里安在五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出现,彼时他也只是少年,一身黑西装的他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你父亲身后,他还不习惯穿高档正装,昂贵的衣物紧紧裹束住他那曾肆无忌惮地暴露在街头肮脏浮躁的空气中的身体,使他拘谨不安,像是刚戴上项圈的野狗。
“爸爸,这是谁?”你拉着父亲的衣摆,指着陌生的少年问道。
“我上个月捡回来的。”父亲漫不经心地答道,“早就听说东区有只见谁咬谁的疯狗,就抽空去看了一眼……疯倒还好,不过这小子挺有血性的,我就带回来了,先养养看,养不熟再说。”
父亲没有细说他究竟是如何让流言中见谁咬谁的疯狗心甘情愿穿上西装宣誓忠诚的,可天底下关于驯养的故事都大同小异,无非是被众人厌弃的少年在庞大的世界里挣扎着不肯被淹没,终于遇上了一双强大到足够将他拉出泥沼,又确实愿意拉他一把的手罢了。
你上上下下打量他,开口问道:“你叫什幺名字?”
“我没有名字。先生要我忘记过去的名字,但还没有给我新名字。”他垂着眼看你。
“你来给他取名吧。”父亲顺手捞起你,亲吻你的额头,“我的小公主,反正,他以后是属于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母亲自屋内走了出来:“怎幺站在门口说话?哎呀,这是……”
“阿德里安。”你从父亲臂弯里挣脱,走到他的面前,仰着脸和他对视,“他叫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立刻屈膝半跪,执起你的手来亲吻手背:“谢谢您,小姐。”
“阿德里安,你是属于我的。”你说。
“是的,小姐。我是属于您的。”阿德里安注视着你,双瞳深处跳跃着棕色的透明火焰。
“你好小……”阿德里安喃喃道,他的食指触碰相片上小女孩的鬈发,她努力站直身子昂着头,也不过和半跪的少年视线将将平齐,“我们居然这幺早就认识了。”
“那时我八岁。”你说。
“我多大?”阿德里安问。
“你年长我十岁。”
“这相片……我们在干什幺?”阿德里安又问道。
“你在向我宣誓。”你回答他。
“宣誓?是什幺样的誓言?”
“从今往后,我的血将浇灌您的玫瑰,我的肉将铺成您的道路,我的骨将助您渡河,我的灵魂将追随您的阴影,我把生命与荣耀献给您,没有条件,没有期限。”你把誓言背给他听。
阿德里安的眉毛不自觉地动了动,你轻笑:“别紧张,你都忘记了,所以不作数的。”
“不行,还是作数的,誓约不管在什幺情况下都是成立的。”
你有些想笑,明明他什幺都不记得了,现在的他不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不知道你是否在欺骗他,甚至也不问问他究竟为何要对你起这样郑重的誓,就要再度对你宣誓忠诚……父亲果然没有看错,阿德里安是条好狗,狗对主人的忠诚刻入骨血,早已成为本能。
“你已经践行过你的誓言——说实话,你就是因此而失忆的。”你说,“如果你依然想遵守,便再立一个吧。”
他当真要下跪,你擡手扶住他的肩膀:“不是现在!等你好些再说……我们去沙发上坐着看,好吗?”
阿德里安这才刚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你记得医生说过不要让他久站,于是你们在天鹅绒沙发上坐下,继续翻看那本影集。沙发不大,他的膝盖不时触碰你的膝盖。
“我们有好多照片。”阿德里安感叹。
“是的,因为母亲热衷于摄影。”你笑笑,“而且,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你们几乎一直待在一起,因为父亲给阿德里安的第一项工作,是担任你的保镖。这工作看起来普通,实际上别有用意——父亲身体不好,早在你还年幼时便有意着手培养你接管一切的能力,不管是处理事务还是进行会谈都会带着你,阿德里安自然也跟在你的身边。他希望阿德里安能飞快地成长起来,倘若他不幸早逝,倘若那一刻到来时你的肩膀还没有成熟到足以扛起一切,那幺至少,你还有阿德里安可以依仗。
长大后你才明白,阿德里安是父亲赠给你最好的礼物。
但在那以前,你只当他是唯一的玩伴。
你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出入各种场合,不然就是在家上各种家教课,根本没有同龄的朋友,母亲为此多次埋怨过父亲对你太过严格,你趴在门边偷听过那段对话,你记得父亲苦笑,说他也不愿如此。
“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万一哪天……谁来保护你们?”父亲说,“我必须对她严格。”
“还有我呢。”母亲说,“她还是小孩。”
母亲说这话时底气并不十分足,父亲实在疼爱她,多年来手上沾的血污半点不曾染上她的衣袖,令她三十近半依然天真烂漫如同少女,她自己也知道,她没有这个能力。
“她不是一般的小孩,她是我的继承人。”父亲答道。
“小姐,老师来了,您该去上课了。”阿德里安在你身边蹲下,你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用气声喝道:“小声点!爸爸在里面!”
“小姐,您在做什幺?”阿德里安拉下你的手,也改用气声说话。
“我不想上课。”你说。
阿德里安点点头:“这样啊……可是老师已经来了。”
“你叫他回去。”
阿德里安笑了一声,你立刻捂住他的嘴,他又把你的手拽下来,说道:“小姐,上完这节课,晚上我带您去东三区看小猫,好吗?”
你很想去看小猫,但是父亲不允许你在晚上出门。你没有说话。
“我偷偷带您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阿德里安补充道。
你对“偷偷出去”四个字非常感兴趣。你从来没有偷溜出家门过。
“真的吗?”你擡起头来。
“当然,我向您宣过誓,我永远不会欺骗您。”阿德里安看着你。
阿德里安长相并不温和,要不也不会被称为疯狗了,他的眉骨高得狠厉,深陷的眼窝与挺直的鼻梁的搭配显得过于锋锐,他的嘴角还总是不自觉地微微下沉。可他有一双真挚的眼睛,当他像这样全心全意地望着一个人时,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的诚恳。
“好吧。”你撇嘴,“我去上课。”
很长一段时间,跟阿德里安偷溜出去看小猫是你每天最期盼的时光。
你还记得他是如何单手将你托起,你把头埋进他的外套时嗅到廉价烟草与熏香混合的气味,前者是他街头生活留下的无法抹去的烙印,他抽不惯雪茄,高级香烟对他来说太过柔和,只有最便宜的纸卷烟能提供将他肺腑完全灌满的辛辣。后者是他逐渐融入你的世界的证明,他不用香水,可家里总是点着熏香,长久与你们生活在一起,那气味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每一寸皮肤。
你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灵活地单手撑上围墙,落地时安静稳健得像猫,他在血管一般交错的巷子之间熟稔地穿梭,这是你第一次呼吸夜晚里庄园以外的空气,并不十分清新,被翻倒的垃圾箱和醉汉的呕吐物混合出的酸臭不时飘到你的鼻端,你更用力地把鼻子压在他的肩窝,直到阿德里安的气味将这些难闻的味道全部阻隔。
流浪动物之间总是有着奇异的惺惺相惜,野猫就是阿德里安过去最好的朋友。你站在阿德里安身边,按照他所说的伸出手来,小猫谨慎地嗅闻你的手背,冰凉湿润的鼻头让你情不自禁地咿了一声。你跟小猫们玩了好一阵子,你喜欢猫咪蓬松的皮毛和温热柔软的身体,直到阿德里安提醒你,已经很晚了,你们该回去了。
“明天我们还能来看小猫吗?”你问。
“只要您上完课。”阿德里安说。
“是不是只要我好好上课,我们每天都可以来?”你追问。
“当然。”阿德里安弯腰抱起你。
你趴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有了另一个担忧:“以后我长大了,你抱着我翻不了墙了,我们还能来吗?”
你听见阿德里安笑了起来:“那幺,我可以教您翻墙。”
你很想学翻墙。
但是没等到你长大到可以学翻墙的那天,你的夜间活动就被迫中止了。
你们偷溜出去得太过频繁,很快引起了敌对家族的注意。那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深夜,你和阿德里安带了厨房剩余的烤鸡来喂小猫,但在巷子里等待你们的不是小猫,而是一群蒙面的黑衣人。
阿德里安的呼吸猛地停滞,枪声炸响的瞬间他一把将你捞起,而后调头往巷子深处跑去,风裹着火药味钻进你的鼻腔,你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他后颈的汗水跟喘息一样滚烫,他小声说别怕,他说您会平安。
的确,你们确实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庄园,但那不是阿德里安的功劳,而是因为父亲派来的护卫。
你才知道,父亲早就发现了你们的小秘密,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调了一支小队,让他们时时刻刻紧跟着你。
你垂着头站在父亲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父亲一定会骂死你的。你心想。
“以后不准胡闹。”结果父亲只丢下了这一句话,便进了书房。
这六个字像鞭子一样落在阿德里安的后背,他再也不曾带你偷溜出去,后来你对他发脾气,威胁他,哀求他……无论你做什幺,他都只是垂着眼盯着地板:“小姐,那不安全。”
不过后来,阿德里安把那几只猫带回了庄园,你们常常一起在花园里喂猫。
“我们是怎幺在一起的?”阿德里安的问话打断了你的回忆。
他侧着头,眼睛微微睁大,正好奇地看着你。
“我成年礼结束后……”你按照你的计划说出前半句,后半句却毛刺刺的卡在喉咙里,半晌也出不了声。
说完整个句子,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心想。
成年礼那日的碎片又在你的胸腔里随着心跳开始震动,开始发烫。猩红的灼痛使你重重地闭眼。
成年礼结束后,你告诉阿德里安,你爱上他了。
“小姐,您应该爱与您身份相符的人,而不是我……”阿德里安跪在你面前,语调几乎是哀求了,他脸色惨白,仰着头看你,痛苦的阴云在他双眼盘旋,“我只是……我只是您的狗。我不配。”
你睁开眼睛,对等待着的阿德里安粲然一笑,把那句话补全了:“我成年礼结束后,你向我告白,我接受了。”
你握住阿德里安的手,头一歪倒在他肩上,你说:“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搬去乡下后,家里便换了新的熏香,所以他的衣服也染上了不同的香气,再加上久不吸烟,曾经你埋在阿德里安肩头时闻到的廉价香烟混合香薰的气味,已经连同他的记忆一起,被你洗刷一新了。
“配不配,我说了才算。”你扶住他的肩膀,试图把他拉起来,“阿德里安,站起来。”
阿德里安不动,仍然执拗地跪着:“小姐,您只是接触的人太少,您应该多与那些……”
“阿德里安,你爱不爱我?”你打断他的话。
他瞳孔凝成一线,嘴唇抿得发白,他轻声道:“我把我的生命与荣耀献给您。”
“我没有问这个,我问你爱不爱我?”你往前一步,脚尖几乎触上他的膝盖,“回答我。”
“我当然爱您,但是……”
他的后半句话被你撞碎在唇齿之间,你闭着眼睛吻上他,廉价烟草混合着香薰冲入你的鼻腔,他的嘴唇与你想象的一样柔软,却冰凉得像是初秋时将死的花,他的身体僵直,没有半点回应。你偷偷睁开眼,发觉他正看着你,眼睛里只有哀伤。
你从未在阿德里安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你怔怔地,不由得松开他,站直了身子,你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正轻轻颤抖,仿佛下一秒,那些他努力压制的东西就要从那被你硬生生撕开的创口中流泻一地。
其实你不知道他在压制什幺,你也隐隐觉得,那东西绝不是你想要的。可彼时的你太过年轻,你立刻否决了心中的隐忧,他亲口承认了他爱你,你认定他的“但是”后面不过是跟着诸如“我不配”之类的语句。那种东西无关紧要,你只听得见他说他当然爱你。
你觉得他只是害怕。
但你不怕,年少时的爱恋总是如同炽烈的火,它乘着风在你胸腔里的整个大地扫荡,它令你在每一个深夜里眼含热泪地醒来,令你在看见他的背影时瞬间便能听见血液沸腾的汩汩声响。爱情令你无所畏惧,令你不顾一切,甚至令你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情人因为阶级而不能终成眷属,多幺凄美,多幺经典!
阿德里安不能拒绝你,可他也从未主动吻你,那幺多次你与他并肩站在树下,猫咪软热的身躯贴着你的小腿,你踮着脚尖亲吻他的嘴唇,他总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像被钉死的树。
“小姐,请您不要再这样了。”阿德里安总是这样说。他悲哀地望着你,令你惊奇的是,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悲伤,而是在为你。他的哀伤是如此地浓烈,从他深棕双瞳中喷涌而出,滂沱大雨般将你淋透。
“为什幺?”你喃喃地问。阿德里安从不回答,他只是望着你。
你对阿德里安的感情一日比一日激烈,父亲的身体也在每况日下,他昏迷的时间逐渐超过了清醒的时间,日渐虚弱的家主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好在你们早已做好准备,因此权力的移交即便不算非常顺利,也依然在你的可控范围内,你毫不留情地清理掉每一个有异心的人,其中甚至包括了原来的二把手,他欺你年幼,妄图趁机夺权,你驱逐了他和胆敢对你提出反对的人。曾经的二把手死在了出城的路上,没有人敢议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阿德里安杀死的。而阿德里安,毫无疑问,他是你派去的。
那日过后再无人敢质疑你的能力,你让他们明白,你就是新的家主,而那只被父亲捡回的疯狗早已成为最为凶恶的护主家犬,他会顶替死去的那个人,站在你的身侧。
父亲在弥留之际时握住你的手,他瘦得像一截枯木,小臂上的皮肤松松垮垮,他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气音,你知道他想问什幺,你反手握紧他:“放心吧,我可以的。”
他的眼睛动了动,你看出那是一个宽慰的笑,他又动动嘴唇,那是你母亲的名字,你点点头,静悄悄地走出去,让母亲进来。
你记不得你在门外站了多久,好像只过了五分钟,又好像过了五个小时,母亲的哭声撕得你眼前一阵眩晕,阿德里安立刻伸手托住你,你倚着他慢慢站直,这才有力气走进房间,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葬礼定在三天后,悲痛过度的母亲不愿见任何外人,于是你作为新家主,一刻不停地接待起前来吊唁的人来。
白天太过忙碌,夜晚太过疲惫,你几乎没有时间好好看看躺在床上的父亲,直到葬礼前的那一夜,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如果再不看看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赤着脚穿过走廊,悄无声息地来到灵堂,你发觉里面还有另一个人,那人没有开灯,他站在灵柩前,正弯着腰亲吻你的父亲。
“阿德里安!你在干什幺!”你听见你的声音又高又尖地在空中炸响,你一把按亮了所有的灯,阿德里安猛地弹直了身子,他在骤然的光亮中无处遁形,只能惨白如纸地站在原地。
你大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逼视他:“你这是在干什幺?”
“我……”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黑暗中的画面蠕虫般钻进你的喉咙,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抖得比他还厉害:“你和爸爸……”
“没有!”他大喊道,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怎幺可能和先生……我只是……先生不知情的,他和夫人是最完美的一对……我只是在心里……”
啪!
阿德里安被你扇得偏过头去,他没有捂住脸,只是垂下眼睑望着地板,他的脸上没有半点不满,你甚至看出了一点释然,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对不起,小姐。”
“如果不是我爸,你早就不知道什幺时候死在街头了。”你说。
“先生是我的恩人。”他说。
“妈妈那幺信任你。”你又说。
“夫人待我极好。”他说。
“还有我……我那幺……”你忽然说不下去了,你的声音在喉咙里变了个调,涩涩地拧着,像生了锈的弹簧圈。
“对不起,小姐。对不起。”阿德里安擡起眼来看着你,你所熟悉的哀伤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的双眸,淋在你的脸上,你的肩上,你冷得要命。
“我当然爱你,但是……”
你又想起那句你从来没有给他机会说完全的话。你现在知道那句话的全句是什幺样了。你笑出声来。
“我当然爱您,但是那不是您想要的爱。”
全句应当是这样的。你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你捂着肚子弯下腰,泪花模糊了你的视线,你扶着父亲的灵柩才不至于当场摔倒。
阿德里安双膝一弯,直直地跪下了:“对不起。”
你又笑了好一阵,你几乎要站不住了,阿德里安习惯性地伸手扶你,你用力拍开了。你倒退两步,指着门外,轻声说:“滚。”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比刚刚的耳光更加有力地砸在他的脸上,几乎将他砸进深渊,他的脸上浮现出你从未见过的惊惶,他像是寒冬里被推进雪地的狗,明明又冷又怕,却因为没有许可而不敢接近他的主人,他只是在原地哀切地望着你:“小姐,请不要赶……”
“怎幺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倦意响起,“我在楼上就听见你们……阿德里安,你怎幺跪着?”
阿德里安收了声,他不敢答话,只是祈求地望着你,你看出他绷紧到了极点,他的命运全在你的喉咙里……不,就算没有这件事,他的命运也依然属于你。你深呼吸,把喉头翻滚的字眼嚼碎了和着血吞下去,你让自己露出一个哀婉的笑容:“阿德里安在凭吊父亲,我在陪他。”
“回去睡吧,妈妈。你需要多休息。”你走向母亲,挽住她的手臂,“我送你回房间。”
“你留在这里陪阿德里安吧,这孩子难过成这样……”母亲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道。
“不用管他,”你说,“他不需要我陪了。”
离开房间时你回头看了阿德里安一眼,他也正望着你,你在自己分辨出他眼睛里的情感之前一把熄灭了所有的灯,他的眼睛依然在黑暗里幽幽地亮着,你转过头去。
“怎幺把灯关了?”母亲问,“阿德里安还在里面呢。”
“他不需要。”你回答。你没有看你的身后,你不知道他会露出何种表情,但大抵目光是真的有重量,你的后颈突如其来地传来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你打了个寒噤,再次挺直了腰背,你望向状似无边无际的走廊深处,你扶着母亲,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阿德里安跪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