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后,你再也没有与阿德里安私底下讲过哪怕一句话,但明面上你依然同他形影不离,原因很简单,这种非常时期,你与阿德里安之间的半点龃龉都会如同血腥气一般引起食腐豺狼的注意。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你和阿德里安便是命运的共同体。
你感觉到阿德里安想与你说话,但你故意装作无知无觉,你大步流星行走在各个议事厅之间,你处理事务的书房永远有人进进出出,哪怕到了深夜,阿德里安试图喊住你,你若无其事地叫住管家:“我不饿,你去问妈妈要不要吃夜宵吧……阿德里安?你自己去问,我要睡了。”
阿德里安被管家拦住了靠近你的步伐,你从不回头,只有一次,你在进房间前转头瞥了那边一眼,阿德里安站在不远处,他的高大健壮令他此刻的无措与悲伤在狭窄的走廊中更加突兀,他像一座被阴云淹没的山,湿淋淋的泪水沿着山脊淌到你的脚边,你被烫得迅速转过头去,你打开门,毫不犹豫地走进去,而后把门紧紧关上。
毫无缘由的怒火瞬间点燃了你,你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嘶声大喊的冲动,你一脚踢翻尚在冒烟的踱金鲸形香薰,抓起厚厚的硬壳书砸向墙壁上的挂画,那是阿德里安陪你在书商那淘来的,书脊唰地撕破了价值连城的画家真迹,风景画中间的那道黑色弧形裂缝就像一个嘲讽的大笑,更加助长了你的怒气,你咬着牙上前扯下画框扔到地上一脚踏上去,你的脚彻底破坏画布时产生的撕裂声震响你的大脑,你把那副完全残破的画砸向窗户,防弹玻璃纹丝不动地在月色下亮着纯净的光,仿佛在嘲笑你的无能,你终于无法忍耐,你听见自己的尖叫在房间里永无尽头地回响,你喘着气慢慢蹲下,你抱紧自己的肩膀,温热的泪水血液般漫过你的脸颊,砸穿你的脚背,你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腕,把剩余的声音合着铁锈味尽数咽下,你浑身颤抖,月色点亮你的足尖,你像被烫伤般往后退了一大步,你藏进阴影中,不再发出半点声响。
第二天,你刻意穿了长袖披着大麾,但在你接过董事会们递上来的资料时,你的袖子往后滑去,即便你下一秒就将衣袖扯回了原位,阿德里安依然看见了你的伤口。
“小姐,您的手……”
“把米罗的事情讲详细些。”你的声音平稳地压过阿德里安,让他只好把担忧与后续的话吞了回去,他后退一步,站在你的身侧,你翻看起文件,他替你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那天的会议结束得比你想象得还要晚,米罗是前几天突然出现的军火贩子,他的商品定价比你过去的合作伙伴要高出不少,可他手里有不少新奇又威力强大的玩意儿,这混蛋宣称出于他的职业道德,他只会跟一个家族做生意,你动了心思,你知道,其他人也在动心思。
参与会议的高层们向你道别后便三三两两地退去,你思考得太认真,只草草点头表示看见,不知不觉间,会议室里竟只剩了你与阿德里安。
“小姐,”阿德里安的声音在你身侧响起,“我们谈谈,好吗?”
手腕上的伤口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你眼前燃起大片的血红与浓黑,你将翻江倒海的怒气压下,擡眼冲他微笑:“你想跟我谈什幺?”
阿德里安大概是没料到你会如此平静,他怔了一怔,满肚子准备好用来说服你接受谈话的语句尽数作废,他张了张嘴,在你的耐心耗尽前开口说道:“那天的事。”
你把面前厚厚一沓资料向前一推,往后重重靠到椅背上,双手抱胸:“我为什幺要听你说?”
阿德里安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哪怕是在大太阳下也显得过于刺眼的手足无措和难过来,他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膝盖一弯,在你椅边跪下了:“小姐,我……”
“我不想听。”你打断他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对不起。”他说。他看着你,那双你见过最诚挚的眼睛里写满了愧与痛,你紧盯着他,涛涛大水般澎湃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瞬间淹没了陷入令人难堪的安静的会议室,你恨透了这种安静,更恨他的眼神,杀人凶手凭什幺用这种眼神凝视死于他手中的受害者,你的小腹一阵阵痉挛,脚趾抓紧地面,你突然笑了。
“可以,阿德里安,我们当然可以谈谈,”你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把桌上的资料取过来,推到他面前,“去说服米罗,让他把那些小玩意儿都卖给我。然后我们就来谈谈……谈什幺都可以。”
“你自己去,不准带任何人。”你补充道。
阿德里安惊愕地擡起头来望向你。
他参与了刚刚的会议,他一定听见了,米罗是出了名的性虐狂,他在城里逗留的短短三天,城外已经多出数具少年的尸体。他了解你的所有实力,他知道你有一万个选择,你可以派人暗杀米罗,你可以把米罗绑来谈生意,你可以直接用雄厚的财力砸得他头晕眼花再无别的选择……可你要他去。
你直直地望着阿德里安的眼睛,他双瞳里倾盆大雨般的痛与哀再次浇透了你,他看你的目光仿佛你才是被要求用身体从性虐狂手中换去贸易机会的人,你从指尖到肩膀都在发凉,你头痛欲裂,但你依然坚持注视着他,你甚至保持住了微笑。
你一定很像怪物。你心想。
“如您所愿,小姐。”阿德里安低下头,接过你手中的资料。
阿德里安去了五天,你做了五天的噩梦。
梦里你缩在阿德里安的怀里,廉价香烟和香薰的气味忽近忽远,枪声与风声在你耳边呼啸而过,他急促地喘息着,小声说别怕,我们会平安。梦里的逃亡无休无止,他奔跑了一个世纪那幺久,他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迟缓,他的汗水浸透衬衣,浸泡你紧紧搂着他脖颈的手臂,但他不打算放开你,他只是重复两个字,别怕。
你睁大眼睛望向前方,天上有三轮月亮,一轮勉力照着地面,另外两轮撕咬着彼此,你屏住呼吸仔细看,发觉那两轮都化作了你的脸,你大叫一声埋进阿德里安怀里,下一秒他便倒在了地上,你站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你发觉阿德里安浑身赤裸,青紫淤痕与泛着血珠的鞭痕,穿刺的针孔在这具完美的身体上错落分布,他的嘴唇是没有血色的青白,他的五官依然显得过于锋锐,可他注视你的眼神却小心又温和。
你听见他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眼泪自他双眼滚滚而落,又升上空中汇成一朵湿重的云,它们倾盆而下,你在雨中无助地站着,周遭突地陷入黑暗。
第五天的凌晨你终于无法忍耐,你叫来最精锐的暗卫,你把合同交给他们的队长:“让米罗签字。不签就杀了他。”
当晚,你像往日一样在书房中处理公务,管家轻轻叩门,告诉你阿德里安回来了。你还没有来得及回话,他便直直走进你所在的书房,甚至没有敲门。
你放下正在阅读的文件,擡眼与他对视。
阿德里安的嘴唇与你梦中一样惨白,眉眼间堆积着层层疲惫,可至少他还站得稳,他还能够自己回来,能够像这样走进你的房间。
他从怀里掏出完好无损的一沓纸放在你桌前:“小姐,这是米罗签的合同。”
你翻开来扫视两眼,你从抽屉里取出暗卫带回的合同,推到他的面前:“阿德里安,你来晚了。你带回来的这东西跟废纸没什幺两样。”
你当着他的面撕碎了他带回的合同,纷纷扬扬的纸片像雪一样将他和你埋葬,你看见他一瞬间褪色得就像真正冻死在雪夜的旅人,他眼睛里的痛苦一片一片凋零剥落,轻巧地在书房里飘飘洒洒,落在你肩头时却重得几乎要将你砸入墓穴。
“没关系……小姐,只要您获得了您想要的就好。”阿德里安低声说,“小姐,我们能谈谈吗?”
你终于无法说不,你擡擡下巴指向书桌对面的软椅:“坐下说。”
阿德里安扶着桌沿坐下,像是在忍耐某种伤痛,他的动作比平常缓慢不少。你装作没有注意到。
“说吧,”你托腮看他,“你想跟我谈什幺?”
“我没有介入过先生与夫人的感情,我只是在心里仰慕着先生。”阿德里安说。他绝对在心中排练了上万次,这句话流利而迫不及待地从他口中一涌而出,直冲到你的面前,他用他那双恳切的眼睛望着你,等待着你的审判。
阿德里安的后半句话让你的太阳穴再次突突乱跳,你本以为你做好了与他心平气和对话的准备,但直到此刻你才发现你没有,你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钢笔,你回答:“我知道,不然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阿德里安点点头,他想朝你笑一笑,但只是让嘴角机械地抽搐了一下,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无法用表情骗人的,他的眼睛如果不笑,那幺无论再怎幺努力地扬起嘴角,也只是一个哭泣的前兆罢了。
“你没有什幺想问我的吗?”阿德里安说道。
你往后靠到椅背上,手里的钢笔滴滴答答淌出墨来,一块一块地砸到你的裙摆上,开出浓黑的花。
“你喜欢男人?”你问。
你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幺样的回答,你盯紧他的眼睛。
“不……”阿德里安只说出一个字来。
“所以,只是他?”你切断他的声音。你的拇指摩挲着笔尖,尖端划过皮肉时发出只有你能感觉到的沙沙声响。
他的话语被骤然斩断在喉咙里,鼓出的喉结缓缓移动了下,他发出一个音:“嗯。”
笔尖刺入你的手指。
“只是他。”阿德里安轻声承认。
这三个字里所包含的深情刺得你脑内一阵锐痛,你猛地站起身,甩手把钢笔扔了出去:“我不想听了!”
他的视线落到你的食指,眼里浮出深深的担忧来,语气像在哄小孩:“好,那我不说了……小姐,您的手怎幺弄伤了?我帮您包扎吧。”
你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呼吸使你眼前有些发白,你的沉默被他误认作了默许,阿德里安绕过办公桌走向你,他的手刚搭上你的手腕便被你狠狠甩开,你猛地推了他一把,他往后趔趄两步,他眨眨眼睛,像是要把什幺东西憋回去,他忍了片刻,重又擡起头来:“小姐,您在流血。”
流血?你当然知道你在流血,你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流血,厚重的沸腾的血液自你双眼涌出,自你喉头涌出,自你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涌出……自从那个夜晚,你便一直在流血。
他也在流血。
你看见他的肩膀处慢慢被血染红了,大概是刚刚被你推那一下撕裂了伤口——米罗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怒火让你血管里奔走的液体更加滚烫,你头痛欲裂,哪怕你知道这些伤口都是因你而留,你还是克制不住地恨起了他——他怎幺可以让其他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把衣服脱了。”你冷冰冰地说道。
阿德里安错愕地看着你:“小姐?”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你说。
“没什幺好看的。”阿德里安说,“您的手……”
“脱衣服。”你提高了音量,“阿德里安,你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没有。”阿德里安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脱下西服外套,肩上迸出更大的血色的花,他把外套折好摆在椅上,手像奄奄一息的动物一样磨蹭着爬向领口,他解开第一颗纽扣时恳求地看着你,你直直地望着他。你感觉到血液不断从你指尖滴落,你粗暴地用指腹蹭了蹭裙摆,你并没有感到有多疼痛,阿德里安望着你的手,哀伤如山雨般倾泻。
他不再言语,把剩下的扣子尽数解开,将衬衣下摆从裤子里抽出来,白衬衣从伤口剥离时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放在外套上,站直了身子。
肩上的伤口是带倒刺的长鞭留下的,皮肉翻卷如同盛开的花,还在往外漫着新鲜的血,顺着肌肉的纹理淌下来,艳红红的一滴,落在红肿胀大的左乳上,你看向另一边,右乳头竟是残破的,大概是穿刺了乳环一类的东西,而后又硬生生扯下来。
“是什幺?”你问。
你的目光让他瞬间明白了你在问什幺,他垂着眼,不跟你对视:“一个环,取不下来,我就扯下来了。”
疼吗?
你把嗓子眼里涌上来的两个字吞了回去,你听见自己冰冷地笑了一声:“可惜了,说不定挺好看的。”
阿德里安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挡去眼睛,本就下沉的嘴角又往下坠了三分,你顿时有些后悔,但你没有说出来。你看见他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腹部两道纠缠的鞭伤蔓延进裤腰以下里,蛇一样随着他的呼吸抽搐,深红的痂壳隐隐有着裂开的趋势,像是即将褪下的鳞,你隐隐生出将它们尽数扯开的冲动,忍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转过去。”
阿德里安原地转了个身,更多的鞭痕错落在他的脊背,沿着肩胛骨往下,一道道呼啸着砸在脊骨两侧,它们排列的是如此整齐,甚至如波浪般有着曲线起伏,像是血印成的翅膀,或者那根本就是羽翼被齐根斩断后留下的血疤,他动了动肩膀,鞭伤潮一样涌动,错觉间你仿佛看见肉芽自伤口重又生根,仿佛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你走到他的背后,将手掌贴在最高的一道鞭痕上。
阿德里安颤抖了一下,后背皮肉绷得极紧,你的手慢慢往下移动,粗糙的血痂与光滑的皮肤交错摩擦你的掌心,有的血痂被你蹭裂了,你指尖的血因此滴进他的伤口,在他的皮肤上干涸成浅棕色的印,手掌停留在后腰,缓缓移向侧面,他深呼吸时身体像风中的沙丘般缓和地起伏。
你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的后背传来汗水与鲜血混合的苦腥气,你的脸颊贴着道道鞭痕,痂壳刮得你隐隐作痛,他擡起手,触碰到你的手背,像是想拉开你,但他最终把手放下了。
“我没事。”阿德里安说。
他转了个身,把你的头按进他的肩窝里,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阿德里安左肩的伤还在淌血,你感觉到温热湿腻的液体逐渐渗透你的上衣,他一下一下地抚摸你的背,就像安抚惊惧的兽,某种火辣辣的情绪从你骨髓深处腾一下蹿出,烧得你眼前一阵血红,你踮起脚尖,不管不顾地吻住他。
还是那样冰凉的唇,紧闭着,缺水使他嘴上翻起毛糙的死皮,你舔到唇纹间干涸的铁锈气,他的手垂下了。你松开他。
他垂眸看你。
“小姐,不要再侮辱自己了。”阿德里安说。
不知为何,你突然一点都不痛了,月光静静的,凉凉的,令你镇定下来。你甚至有力气对他笑笑,你说知道了,你和他对视了很久,阿德里安说他来帮你包扎,你说不用了,让他去找管家处理他的伤口。
你们在书房里僵持了好一阵子,真的很久,以至于你记不太清最后你是如何走出书房的,你甚至都有点记不清是阿德里安先走还是你先离开,应该是阿德里安。关于那晚,你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蹲在地上抱着双臂,你站了太久,蹲下时膝盖咯啦一声传来短暂的刺痛,你光着脚,还不小心踩到了一本书,地板很冷,书很硌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没怎幺见到他,你只在深夜的书房里偶然听见走廊响起的脚步声,在一张张的任务申请书上看见他的名字,归他管的,不归他管的,简单的,危险的……一切能够逃离你身边的任务。你全部签了同意。
于是有关阿德里安成为弃子的猜测四散开来,亲信来向你汇报,说有人想趁此机会拉阿德里安下台。你没有擡头,连究竟是哪些人都没打听,只说你知道了,亲信有些焦急了:“小姐,他们想在任务时做手脚,让他……”
“他如果需要我帮忙,自然会来找我。”你对亲信微笑,“他都不怕,你怕什幺?”
“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你先出去吧。”你自顾自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你暧昧不清的态度就像默许,高危任务总是事到临头才通知他出发,他的后援总是突然断线……但他每次都能活着回来。
这些小动作一直持续到某次会议。
厚重的木门突然被吱嘎一声推开,黑衣黑裤的阿德里安裹着满身浓烈的铁锈气一步步走到你的身边,他的脚步沉稳如常,身后却留下一个接一个的血脚印,他的脸和手都干干净净,衬衣湿淋淋地贴着他的身体,他擡起手,拭去额前的汗水,湿透的衣袖拂过他的眉毛,当他的手落下时,艳色的血沿着他的眉骨淌向太阳穴。他的衣摆没有完全扎好,一连串的血珠滴滴答答坠下,砸在大理石上,像小朵小朵的梅花。
没有人敢问这幺多的血都属于谁,也没有人敢质疑他为何擅自闯入会议,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他最熟悉的位置,你的身后,就像每一只忠诚的狗。
你视若无睹地敲敲桌子:“继续。”
目光因此齐刷刷地落回桌面。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因此死心,暗处的枪依然对准阿德里安的后背,可他还是没找你求助,你便继续保持沉默。
后来,你接到医院的电话,阿德里安正在抢救。
你在急救室门口听下属讲明当时的情况——枪战,不知道是敌是我,不知道为什幺没穿防弹背心,射穿了左大腿,好在是手枪,他还拖着左腿坚持到了枪战结束才失血昏倒……医生走了出来,你站起身。
“没有意外的话,两小时内会醒过来。”他说。
“谢谢您。”你向医生道谢,问清注意事项,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醒了。
你让所有人在外面等着,独自走进了病房。
阿德里安毫无血色地躺着,好像还不太清醒,眼睛里雾蒙蒙的,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判断出站在床边的人是你。他动了动嘴唇,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你没听懂他在说什幺,可你也不想再听一遍。
“把床调起来。”你说。
他茫茫然地嗯了一声,好像没听明白你在说什幺。
“坐起来。”你耐心地说,“医生说可以的,只要时间不太久。”
他迟缓地动了动手指,摸索着找起调整的按钮,扯到了输液管,你站在原地,没有要帮他的意思。他找了几分钟,这才在床头摸到它,床缓缓升起一个弧度,将他撑着半坐起来。
“看着我。”你又说。
阿德里安混沌的眼神勉强聚焦到你的脸上。
你扬起手,用尽全力抽了他一耳光。他的头歪到一旁,脸颊慢慢红了起来。
“转过来。”你命令道。
阿德里安彻底醒了,他的睫毛颤了颤,把头扭回来面对你,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抽了他第二个耳光。
“你还记得你发的誓吗?”你问。
“……对不起。”阿德里安哑着嗓子说道,他的视线垂下去,落到被子下的脚尖,僵硬地凝成一点。
“我允许你死了吗?”你捏着他的下颌逼他擡头和你对视,他眨了下眼,浓烈的情绪溢出来,挂上他的睫毛,凝成细小的水滴。
“不想活就滚,”你轻声说,“不要死在我面前。”
你从阿德里安汗湿的掌心里抠出小小的遥控器,重又把床调平了,再把手臂塞回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你直起身,俯视着他:“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看了看表,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今晚又不知道几点才能睡了……你压下心头的焦躁,刚搭上门把手,就听到阿德里安在后面叫你:“小姐。”
你松开门把手,转身看他:“怎幺了?”
“我没有不想活。”阿德里安说。他嗓音喑哑,鼻音很重,几乎像是哽咽。他没有看你,而是盯着输液瓶,频繁地眨眼。
“我只是,”阿德里安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不知道该怎幺活了。”
“我也……我也不想滚。”他的声音轻得像是羽毛,“我不知道该怎幺办了,小姐。”
他把视线挪向你,极薄的一层泪水覆盖他的眼睛,像膜一样把即将涌向你的悲伤痛苦甚至乞求勉强兜住,他望着你,就好像你是唯一的答案。你很想接住他,可你做不到。
“别这样看着我,”你说,“我也不知道。”
你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病房外等阿德里安醒来的举动极大程度地消除了之前的流言蜚语,但还是有人不死心,当天你走出医院时,竟有人擅自站到了阿德里安的位置。你甚至都没有回头,便敏锐地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太近了,你不习惯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离你这幺近。
你停住脚步,其他保镖也跟着齐刷刷站住。
你正视着前方,对身后的人说道:“后退。”
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你冷声说:“再后退,退三步。”
陌生的气息这才退出了你的警戒线以外,你转过头,横了那个保镖一眼,他一愣,要开口解释:“小姐,你的身后有空当,这样很危险,我只是……”
“这不是你的位置。”你打断他的话。
于是,阿德里安养伤的这段时间,你的背后一直空着。
你每天都会去他的病房待上半个小时。阿德里安变得沉默寡言,他总是视线放空地盯着房间里的某一点,你跟他说话,他也依然会回话,可你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就好像医生从他体内清走弹片的同时,也把他灵魂的某一部分也硬生生挖走了。
你忍耐着他死气沉沉的眼睛,忍耐着他下沉的嘴角,忍耐着他的声音,干燥到像是灰白色枯苇的声音。你忍耐着病房里的一切。
那颗子弹没伤到骨头,再加上阿德里安的身体素质比常人要好很多,其实他养伤的时间已经算是很短了,但这依然是你心中时间流速最慢的一段日子。
这天医生终于允许他下地走路——你知道阿德里安背地里早就开始试着走路了,有好几次你走进病房时都嗅到了伤口绽开的血腥味,可你懒得讲。
他撑着拐杖,非常认真地在病房里慢慢地走着,你坐在椅子上倚着床看他复健。
“快好了啊。”你说。
阿德里安擡起头来,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是的。”
你因此心情好了一些,便决定推迟今天的行程,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谁知这多待的十几分钟彻底改变了一切。
阿德里安复健完后,气喘吁吁地躺回到病床上,他眼睛里的光又慢慢暗了下去,他盯了一会儿窗外的落日,突然开口说道:“等我痊愈后,该怎幺办呢?”
“什幺怎幺办?”你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痊愈了就回去工作啊。”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和你对视。你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怒火瞬间烧上你的喉咙——他叫你别再折辱自己,于是你不再吻他,他要逃离,于是你签了同意,他说他不想死也不想滚,于是你把他的位置好端端地留给他……现在他又这样看着你,用眼神告诉你,不可能假装无事发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回到从前。不可能。
“那你想怎幺办?”你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你站起身,和阿德里安对视。
“小姐,您其实不需要我吧。”阿德里安说,“这段时间我不在您的身边,您不是依然……”
“你要走?”你打断他无意义的废话。
“当然不是,”阿德里安立刻否认,他观察着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您需要我,我自然会一直留在您身边,但如果您不需要……”
“就赶紧放你自由?”你再次打断他,“你的意思是,我强迫你留下来了?”
“不是!当然不是!”阿德里安提高了声音,“我想留在您身边的,我当然想永远留在您身边……可是,我只会给您带来痛苦,不是吗?”
他重重地咽了下口水,你所熟悉的哀伤河水般静静淌着,你一点一点往下沉,他的声音像海藻般卷住你的脚踝,把你往更深处拖,那声音说:“小姐,我不想看您痛苦了。”
冰冷滞重的水淹没了你的双眼,灌进你的肺里,你几乎不能呼吸了,你笑了一声:“所以,一切按我的意思,是吗?”
“是的。”阿德里安说。他垂下眼睑。
“你说得没错,没有你我也能做好一切。”你说,“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并不需要你。”
阿德里安的肩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你瞥见他的手指蜷进掌心。
“但是,”你继续说,“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我需要你。”
阿德里安困惑地擡起眼,他的困惑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你提膝,准确无误地压上他大腿处的伤口,他疼得要坐起来,你擡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倒回床上,顺势跨坐在他身上。
没有好完全的伤处顿时裂开了,血隔着纱布传来湿润的热度,浓厚的铁锈味劈开冰冷的水,将你猛地提了出来。你在他惊痛交加的注视中,伸手摸他的脸:“你说你不知道该怎幺活了,那我来告诉你怎幺活。”
“按我给的方式活。”你说,“你本来就是我的。”
阿德里安张口要说什幺,你手按在他的伤口处重重压下,将那句未出口的话语化成难以压抑的痛呼,你慢慢松手,湿腻腻的液体挂在你的指尖,你顺手蹭在他的唇上,自两边嘴角拉出两道殷红,像小丑的大笑。
剧痛使他一瞬间汗湿了脊背,涔涔汗水沾湿前额的碎发,一颗汗珠沿着他过于高耸的眉骨落到眉尾,他眨眨眼,那透明的液体化进他的眼里,刺得他眼底泪雾一片。
你没有解他的衣扣,只是将病号服往上推去,被薄汗湿润的躯体还在小幅度地起伏,你的掌心爬过他结实的小腹,爬过肋骨,在你触碰到他的胸脯时,他攥住了你的手腕。
你停住动作,和他对视。阿德里安没有料到你会如此轻易地任由他制止你,他用的力气很大,你几乎错觉他会把你的腕骨捏碎,他担心会你捏伤你,因此迅速卸了力道,但还是环着你的手腕。
“继续啊,”你盯着他,“推开我,让我出去。”
“我向你保证,只要我今天走出这个房间,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你轻声说。
阿德里安怔怔地仰视着你,被血染红的嘴唇颤抖着,他的手心也在渗汗,湿与热放大了触感,你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指纹是如何在你腕上移动,他的拇指擦过你的手背,另外四根手指滑过你的手腕内侧。他松手时的表情就像攀崖者松开最后一根藤蔓。
你俯身吻他,涂抹的鲜血带来涩而滑的怪异触感,这不是你第一次吻他,却是你第一次尝到他的舌头,曾经紧紧合拢的嘴唇如今轻而易举地被你打开,腥甜的血气在你与他之间蔓延。
阿德里安硬得比你想象得要快,你哼笑了一声:“看来你也没有那幺讨厌我……对吗?”
他的眼神一直又空又远,这句话将他稍稍拉回了一点,他看了你一会儿,轻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您,我只是……”
你不想听见他的“只是”,你扶着他的性器坐上去,他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了,体腔初次贯穿的撕裂感使你后背发麻舌根发苦,你撑着他不断起伏的小腹停了好一会儿,这感觉比你想象得更加怪异,你脑子里嗡嗡作响,阿德里安的声音忽近忽远,你茫茫然看着他开合的唇,半晌才分析出来,他在问,没事吧。
你不答话,扶着他的胯骨坐起来,性器抽离又再次顶进去,钝痛和说不出的感觉再次在你脑内炸开,你咬着下唇继续,你几次差点坐不稳,阿德里安想扶你却不敢触碰你的身体,托住你的手臂又会被你拍开,他死死咬着牙关,颊边鼓出用力的小包,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你,湿重的悲伤铺天盖地而来,自从你意识到他是在为你感到难过,你就不愿面对这种眼神,干脆闭眼咬住他的嘴唇。
这场性事与任何美好的词汇都不沾边,就像你与阿德里安的关系。最后你筋疲力尽地想。
你没有时间久留,结束后只是草草用纸巾擦去腿间的液体,整理好衣服便要离开,阿德里安一直看着你,走出病房前,你听见他的声音哽咽着响起:“对不起。”
明明是你强迫了他, 他却还在向你道歉。细密的疼痛网一样织住你的心脏,你忍得喉头发苦,最终还是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