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失忆】 妄犬 3

一段日子后,阿德里安正式出院了,你让人直接把他接回了家。

“门没有锁,也没有人会拦你,”你对他说,“但只要你走出去,就不必再回来。”

阿德里安孤孤单单地站在窗前,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照不亮他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道:“有人保护您吗?”

“我找人替了你的位置。”你说。你撒谎了。

“那就好。”阿德里安勉强笑了笑。与你不同,他向来不会演戏,当他像这样强露笑容时,只会让他眼睛里的哀与痛成倍膨胀,膨胀成一个庞大的怪物,蜷缩在狭小的房间里,无声地嘶鸣。

阿德里安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性会放大感官,交合的黏腻水声清晰无比地震荡你的鼓膜,肌肉在沾满汗水的皮肤下拱动,他的呼吸就在你的耳边,肌肤紧贴肌肤,唇含着唇,舌绕着舌。

可是性也会模糊感官,快感到了临界便化成一种令人颅内嗡鸣的麻意,甜得发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听觉视觉嗅觉都变得混沌不清,他的声音遥远,他的瞳孔遥远,他的气味也遥远。

那段日子里,阿德里安的面容好像藏在一团雾的后面,你无数次尝试回忆他的表情都以失败告终,他的眼睛里好像总是有一层薄泪,但那泪水从未落下,它只是盘旋在他的眼睛里,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凝结成冰,将他的灵魂阻隔其后。

阿德里安依然与你交谈,回应你的吻,在你要求的任何时候脱去衣服拥抱你,可他的眼睛在一天天死去。有时候你凝望着他,你会想,你希望他站起来与你争吵辩驳。

焦躁撕扯着你,你发觉那层泪水结成的冰只会在性结束后稍微破开。你枕着他的手臂,他不会推开你,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没有表情的侧脸美得宛若雕像,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灵魂却成寂静之地。自我厌恶静静地在他体内燃烧,悄无声息地摧毁着他,那火在这一刻烧到顶峰,将他勉力维持以自保的那层冰彻底吞噬,冒着热气的疼痛因此血淋淋倾泻一地。但这一刻的时间太过短暂,你来不及细看,他便将那些热腾腾的痛苦再次咽下。

你对性并不执着,可你执着于他的鲜活,像是无尽黑夜里转瞬即逝的火星,你像期待流星的小孩一般期待他的痛苦——其实也无甚差别,划破长夜的流星在熊熊烈火中烧至灰烬,他也是。

可人总是会变得麻木的,那段时间一日比一日短暂,你不得不用其他手段激化他,你在他耳边絮语你对他的爱恋,你问他他对父亲是否也怀有同样的心情,你躺在他身边,你问他,他觉得父亲会怎幺想?

狼狈与痛楚几乎将他击垮,阿德里安的睫毛颤抖着,搭在你肩头的手瞬间冷得像冰,你摸到他的小腹用力缩紧,仿佛内脏痉挛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他哽咽着道歉,一遍又一遍,他看着你,又好像在看另一个人。你静静地凝视着他,你说没关系,我原谅你。

阿德里安在泪雾后凄怆地看着你,于是你知道,他没有原谅自己。

几日后你蒙上他的双眼和他在宅子里漫步,他除了眼前的黑布条外全身赤裸,母亲早已搬去乡下,年老的管家不会起夜,你不担心他会被人看见,他……你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他的手心比平常要烫,汗水黏糊糊地粘连着你的皮肤,你们走进某个房间开始做爱,你骑在他的胯上起伏像驾驭风浪中的小船,汗珠沿着他滚动的喉结淌下来滚进锁骨,湿润的皮肤闪烁着绸缎般的亮光。

你在他射精瞬间解开了他眼前的布条,你开着灯,骤然出现的亮光使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你专心地凝视他眼睛里的每一丝变化,深棕虹膜上的纹路颤抖就像大地震动,中心的黑色瞳孔扩张到最大又猛地缩紧,泪水冲出他的眼眶,一条条爬过他的脸颊,你这才发现他的消瘦。

阿德里安一声不响地哭泣着,你抚摸他的睫毛:“你幻想过这里吗,阿德里安?”

这是父母的房间。一切都和父母在世时一模一样,你甚至点起了曾经的熏香。

阿德里安不断地摇头,你第一次看他哭成这样,他再也无法压抑,蓬勃滚烫的生命力在痛苦中挣扎着炸裂就像红日撕开黑夜,你坐在他腰上近乎于贪婪地注视他,他擡手挡住眼睛,上齿深深陷入下唇,下颌无意识地抽搐着,他在换气的间歇发出很轻的泣音。

他哭了很久,你一直等着。

阿德里安终于垂下手臂,他眼睛红透了,你与他离得那幺近,以至于他眼睛里天罗地网般的血丝笼罩他也笼罩你,你们是同一张网下的两个困兽。

“我想看看小猫……可以吗?”他的声音嘶哑且含糊。

小猫以前都是他和你一起照顾,但因为你的那句话,阿德里安没有出过家门,甚至连后花园也没去过。自从他住院以来,小猫都是你独自在喂,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管家也会帮忙。

你没想到他突然会说这个,但你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你点点头:“可以。”

第二天的傍晚,你回得比平时早些,阿德里安正蹲在树下喂猫,那些小家伙围着他一迭声地喵喵叫唤,用脑袋蹭他的手背,在他脚边打滚。

你走到他身边,他擡起头来看了你一眼,又把头低下了。于是你跟着蹲下身,小猫也凑向你,软软热热的小身体在你手心里拱来拱去,长尾巴绕过你的脚踝,深红的夕阳被树叶切得很碎,零落成一地光斑。

“你恨我吗?”你问。

阿德里安摇头:“我怎幺可能恨您。”

“你为什幺不爱我?”你又问。

阿德里安擡眼看你,竟然笑了。笑意以他的眼睛为起点,一层一层绽放,又一层层枯萎。

“我也希望我爱的是您。”他说,“我多希望我能把您想要的一切都给您。”

你不再说话了,风摇得树沙沙作响,枯叶簌簌,泪一样落了满地。

“您最近还好吗?有需要我的任务吗?”阿德里安问。

你们对视,你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沉静的死意。你明白了,他不是在要一个出任务的机会,他是在要一个实现誓言的机会——他要把生命与荣耀献给你。他要走向死亡。

你应该勃然大怒,你应该告诉他没有,想都不要想……可你望了他一会儿,他蹲在小猫中间,执着地等着你的回答。他被那幺多小生灵围着,看上去依然萧索。

最后你说:“有,明天。”

次日你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终于等到电话。

任务完成,但阿德里安从高处跌落了。

“为什幺只有我和你的照片?”阿德里安擡起头来。

“其他的都在妈妈那里,爸爸去世后,她说这里到处都是回忆,她忍受不了,就搬去了乡下。”你回答阿德里安的问题,“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去拜访她,到时候我再找给你看——或者我让妈妈带过来?反正她说明天想来看你。”

“啊,不用了,那也太麻烦了,还要让她专程带过来,不过是照片而已……”阿德里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快又收敛了笑容,小心地问道:“你刚刚说,你的爸爸……去世了?”

“是啊,”你点点头,“怎幺了?”

你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阿德里安摇摇头:“因为你看上去还很小……你一定很难过。”

你轻轻笑了一下:“都过去了。”

“你也一样难过——不,你应该比我更难过。”你复上他的手背,“父亲对你有知遇之恩。十多年前,你帮人做走私生意,那商人做事不讲规矩,触犯到了数个家族的利益,被他们联名通缉,他毫不犹豫地把你当做弃子,你因此被追杀了整整十天,命悬一线之时父亲救下了你,为了保下你还差点与那几个家族翻脸。后来,你伤好后向他宣誓忠诚,他便留你在我身边,当做我的副手培养……你一直非常敬爱他。”

这段过去是父亲去世后,你翻文件时看到的。你不打算完全抹杀父亲与他的关系,毕竟全世界都知道,阿德里安是父亲一手驯养的家犬。

阿德里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是个很好的人吧?”

“是的,”你注视着他,“他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你的语气郑重无比,阿德里安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他垂下头,把摊开的相册前前后后翻了又翻,停在某一页上。

“我们这是在……”阿德里安辨认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道,“在花园里喂猫?这张照片里是这儿的花园吧?”

你凑过去看,确实,你和阿德里安都蹲在墙边,毛绒绒的小东西挨挨挤挤地围着你们,画面上除了你俩,几乎被它们填满,只有从背后墙壁上的浮雕能看出这确实是你家的花园。

“这是我们养的猫,刚刚回来时就想带你去看,可是已经过了它们吃饭的时间……”

你顺势把他曾带年幼的你偷溜出去东三区看小猫的故事告诉了他,你告诉他你没有朋友,他和小猫是你整个童年的唯一玩伴,你提起他那句要教你翻墙的玩笑话……阿德里安听得很入神,在你说到那次暗杀时,他的手缓缓翻转,扣紧你的五指。

“所以,那天以后,我真的没有再带你去看过小猫?”阿德里安问。

你点头。

“我应该继续带你去的,只是要再小心些……不,还是不应该去,那太危险了……”阿德里安喃喃着,后一句话否定前一句话,好像陷入了一团混乱,最后他叹气:“我应该把小猫们带回来的。”

你望着他的侧脸,他完全陷入了你口中的那段过去,浓丽的眉蹙起,薄眼皮敛着接近透明的棕眼珠,连苦恼都生机勃勃。他还是他,他果然还是他。

你笑着说:“你确实把小猫带回来了啊。”

“啊?哦!”阿德里安也笑起来,“是啊……”

你们边看相册边聊天,阿德里安很快就打起呵欠,他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清醒,你便合上相册,陪他回了房间。

“你会跟我一起睡吗?”阿德里安坐在床上擡头看你,你还没回话,他的视线和你一碰,便立刻晃开了,他紧张地解释起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太在意地对他笑笑。

“我以为你会想自己待一会儿,”你说,“你什幺都不记得了,我又跟你讲了这幺多……一下子很难接受吧?”

阿德里安仰着脸:“是有点……可是。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就是,我觉得你还挺……挺让人信赖的?”

“我也说不清,”阿德里安抓了抓头发,“我看着你的时候,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说,我应该相信你。”

你心一悸,胃绞紧了。你猜测起他所说的那个声音是否来自他死过一次的灵魂,你回想起阿德里安最后的笑容,他温柔无限地笑着,他说他也希望他爱你,他想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你……你的肩膀小幅度地发起颤来,你深深地凝视他,企图通过他的双眼挖出那个蜷缩的灵魂,可眼前的男人无知无觉,他的眼睛干干净净,他只是满是期待地望着你。

你深深地呼吸,你终于不再发抖,你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是的,你可以相信我。”你轻声说,“因为我爱你,因为你也爱我。”

“我们是恋人,阿德里安。”你的五指深深嵌入他的手指,你握得那幺紧,你们的手浑然一体,似乎从来不曾分开。

你们肩并肩手牵手躺着,他很快沉沉睡去,你从没听过他的呼吸如此平稳,如此悠长。

你一动不动地听着,又扭头看他安宁的睡脸,直到日出都不曾合眼。

母亲一大早便来到庄园,她一看见阿德里安便泪如雨下,拉着他的手说他现在太瘦,说他脸色不好,又怪他非要去执行什幺高危的任务,哭到后头还瞪你,怪你居然同意他出那样的任务,哪有这样对自己的恋人的……

在阿德里安昏迷时,你轻而易举地让母亲相信了你与阿德里安的恋人关系,这让她更加恼火——哪有让恋人去出高危任务的道理!刚刚说的那些话你至少听过一万遍了,但你当然不可能顶撞母亲,也只能向母亲道歉,搂着她的肩膀跟她保证再也不会让阿德里安遇到危险。

母亲恨恨地推开你的手臂:“我信你才怪!你跟你爸一模一样,看着笑眯眯的,实际上是心比谁都狠的疯子……不,你比他更疯,至少你爸绝对不会让我遇到危险……”

你一怔,随即苦笑,阿德里安开口道:“我觉得她很好啊,为什幺你要说她是疯子呀?”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你立刻反应过来,阿德里安的语气让母亲不适应了。失忆前的阿德里安一言一行都绝对界限分明绝不逾矩,但失忆后,阿德里安连用敬语的意识都没有了,你不在意这个,可是母亲也许会在意……

“他什幺都不记得了。”你有点担心,小声提醒起母亲,“所以……”

谁知下一秒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她哽咽着掏出手绢按压自己的眼角:“不记得好,还是不要记得了……每次看这孩子恭恭敬敬的样子我就难受,明明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却把自己弄得像个下人一样……我总希望你不要这幺守规矩,稍微任性一点……”

你简直哭笑不得。

母亲一直待到傍晚才离开,你本想留她下来,可她依然不肯,她说夜晚总是让人格外思念故人,待在这里她会发疯。

这晚你与阿德里安的夜间活动,便是观看母亲带来的影集。

你们的四人合影并不多,但也有几张,阿德里安都与你们隔出一段距离站在角落,规规矩矩地低着头。事实上,几乎在所有的照片里,他都是这幅样子。

阿德里安每翻开一页,你都会给他讲照片背后的故事,直到他翻出一张他与你与父亲的三人照,这应该是母亲的抓拍,父亲正在给你讲解某一份协议,你眼神呆滞,很明显在走神,阿德里安少见的没有低着头,正侧着脸看向父亲,眼神专注。

你没有说话。

阿德里安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打量你:“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发呆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他指着照片上的你说道。

你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咳,这是父亲在教我们谈协议,但我那时候太小,每次都不愿意听,反而是你听得比较认真。”

“他对你也太严格了,你这才多大……有十岁吗?”阿德里安感叹,“这幺小的小孩,哪里听得进去这种东西。”

“确实没听进去多少,”你诚实地说,“可是后来父亲慢慢把家族的业务转交给我,我也做得还行,底下的人都说我不愧是他的女儿,不管是头脑还是手段,都跟他一模一样,大概我是……”

我是真的很像他吧。这半句话像鱼骨一样梗在你的喉咙里,刺得你又疼又闷。你又想起母亲今天的评语——“你跟你爸一模一样,看着笑眯眯的,实际上就是心比谁都狠的疯子……不,你比他更疯。”

确实,母亲是对的,虽然她并不知道你都对阿德里安做了些什幺,但她一眼就能看穿你,你与父亲一模一样,你是什幺事都做得出来的疯子。你比父亲更疯,至少父亲不会伤害至亲之人。你觉得胃又开始翻搅。

你的表情难看到完全无法掩饰,阿德里安发现了你的不对,他静静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说道:“我觉得你和夫人比较像。”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工作时的我。”而且他不知道曾经你是如何对待他的。你扯了扯嘴角。

阿德里安摇头:“我不需要见。”

他伸出手,指尖描画你的眉骨,又触碰你的睫毛,你痒得一颤。

“你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非常温柔。”阿德里安轻声说,“有这样眼睛的人,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可眼前的他就是被你重重伤害过的人。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只觉得嘴里苦得发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错了,我伤害过很多人。”

“你很难过吧?”阿德里安的手贴住你的脸,他依然望着你,声音笃定,“你一定非常,非常难过。”

他的手掌宽大而干燥,源源不断地传来稳定的热度,你愣愣地和他对视,眼前慢慢模糊了,你颤抖着,抓紧他的手,自父亲去世以来,第一次哭出声音。

“我好难过。”你靠在阿德里安肩上泣不成声,“我真的好难过。”

“对不起。”你哽咽着说。

阿德里安以为你在为他发生的意外而自责,他抚摸你的背,摇头说那又不是你的错,说他已经没事了,他现在很好。

你眼泪流得更凶,你一遍一遍跟他说对不起,你只是不断地重复这三个字,却永远不会告诉他你究竟是在为什幺而道歉——为他彻底破碎的过去,纯白如纸的现在,任你书写的未来,为那双哀伤的眼,那些疼痛难眠的夜晚,那个赴死的灵魂……为已经被你亲手埋葬,绝无可能再从土里刨出的一切。

你很难过,可你不会悔改。

那一刻,你清晰地认识到,你当真是疯子。

你在家中陪阿德里安休养了一个星期,就像曾经他带你去东三区他最熟悉的角落那样,你也一一带他穿过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小巷,晚上你们在家看书,偶尔你会处理些要紧的文件,呼吸声与书页翻动的声音在暖黄色的光下浮动,你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一个星期后,你实在无法继续休假,便重回到生意场上,阿德里安也想早日回归,你便找了体能老师来帮他复健。积攒了一个礼拜的工作使你忙得不可开交,每晚直到深夜才能回家,即便你告诉阿德里安可以先睡,他也坚持要等你回来。

这天的工作格外繁重,等你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了。

令你稍稍有些惊讶的是,今天客厅的灯没有亮着,柔软的窗纱在月下似水藻般绵绵地晃动,你猜想阿德里安可能睡了,你不想惊扰到他,干脆连走廊的灯也不按开,静悄悄地在黑暗中走进房间,可床上空荡荡的,于是你又去了书房,书房也没有人影,你这才有些慌了。

你急匆匆地向大门跑去,连鞋都没来得及换,深夜的风冷冽如刀,在你开门瞬间劈头盖脸地砸来,你无暇躲避,一头冲进黑夜里。

你在后花园的最角落看见了阿德里安。

他坐在墙头,长腿垂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月光下他的影子扁平细长,远远地,他看见了你,遥遥冲你招手。

你压下满腔的惊惶,这才放慢了脚步,尽可能平静地走向他。

“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阿德里安笑嘻嘻地说,他又晃了晃腿。

“你怎幺还没睡?”你仰着脸问他。

“我在等你啊。”阿德里安回答,他从墙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轻盈得像只大猫,“你今天回来得好晚。”

“今天好忙。”你说,“怎幺在这里等我?”

阿德里安没回答,反而上上下下打量了你一会儿,苦恼地皱皱眉毛:“你怎幺穿着拖鞋?……算了,也不影响。”

你疑惑地望着他。

“我答应过你,要教你翻墙,对吧?”

“对,但是……”

“就现在吧,我教你。”阿德里安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你的话,他拉过你的手搭在墙边,“扶住这里,手臂用力……”

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半夜跟着他学起了翻墙。还好你今天穿的是裤装。

“腰用力带动腿向上……对,再试一次。”阿德里安托着你的腰,颇为认真地指导着,“你可以稍微踩一下这里借力,对,这里有个凸起,然后腰部发力,重点还是要腰部发力,核心带动下肢,甩上去……对!”

你以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爬到了墙上——作为一个需要很多保镖保护的家主,你的身体素质属实一般,能翻上这堵墙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非常艰难地在墙上翻了个身,像刚刚阿德里安那样,垂着双腿坐着。阿德里安伸手搭上墙沿,手臂肌肉一鼓,你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幺,他就已经在你旁边坐下了。

“这样,我答应你的事,就都做到了吧?”阿德里安转过头看你,他额上布了一层密密的汗,在月下闪着水光。

你点点头,心里生出点不好的感觉来,你望向他:“你要走了吗?”

“你就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阿德里安笑着看了你一眼,“我哪也不会去的。”

“那为什幺突然说这个……”

“是你说,本来我答应了你要教你翻墙,但是因为那次的意外,最终成了一句玩笑。”阿德里安歪着头看你。

“有什幺关系?”你学着他的样子歪头,“本来翻墙只是为了去看小猫,但是你把小猫带了回来,我也就没必要学了。现在就更不需要了,我想去哪就能去哪。”

阿德里安看着你笑:“不是需不需要,是因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说那句话时,你的语气很平静,表情也没什幺变化……”

“可是你的眼睛,”他碰了碰你的睫毛,“看起来很失望。像小朋友。”

你没想到他会这样形容你。从来没有人说过你像小孩,甚至从父亲身体状况急剧变糟糕开始,就再也没人把你当小孩对待了。你一时心情有些复杂,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现在也很像小朋友。”阿德里安望着你,笑着说道。他顺手揉了揉你的头发。

你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月光奔走于树影与树影之间,万物在沙沙风声中沉沉睡去,你很慢很慢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干燥。

“如果我现在吻你,会不会很唐突?”阿德里安突然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月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像琥珀般流溢着温润的光。

“不会。”你说。

于是你们在月下接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你。

你总怀疑阿德里安早已想起一切。他走进会议室站在你身后时太不假思索,开枪的手法太熟稔,餐桌上给你递胡椒瓶的动作太理所当然……还有翻墙那天,你发现月亮竟然真的会落在城里最高塔的半圆凹陷屋顶上——小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你,月亮是这座城的守护神,高塔屋檐的设计是为了在夜晚给月亮一个歇息的地方,但第一次从没亲眼见过。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阿德里安顺着你的视线看过去,“小时候你不是经常和我从这翻出去吗,以前没见过?”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小猫,没有注意过天空……等等,”你倏地擡起头来,声音不自觉地吊高了,“你……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幺?”阿德里安迷惑地看着你。

“那你怎幺知道我们是从这里翻出去的?”你紧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找到些许端倪。阿德里安是你见过最差劲的演员,他的眼睛澄澈透明,开心是开心,难过便是难过。他不可能瞒过你。

“只有这里能翻出去。”阿德里安说,他用脚尖指了指墙上一点,“我找了一整圈,所有的墙壁上,只有这里有一块凹陷,要抱着小孩翻墙,哪怕是我,也必须要有能借力的地方。”

“为什幺露出这种表情?”阿德里安稍微皱了皱眉,他长相并不和善,皱眉时尤其显得锋锐,“你不希望我想起来?”

“我没有,我是……”你条件反射地立刻否认,思忖一小会儿才继续说,“我是有点惊讶——医生说你恢复记忆的可能性不大。”

阿德里安不置可否地耸肩,你不确定他是否相信你的说辞,总之他不再纠缠你的反应,你也没再提起关于墙壁的任何事。

第二天,你悄悄绕着花园走了一圈,你在西南角看见另一处相似的凹陷,看着印子很新,大概是近期才造成的。阿德里安说他找了一整圈,只有那里才有可以借力的凹陷。你摸着墙壁,寒意穿过你的手掌,直渗入你的骨髓。正午的太阳下,你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可当你问他时,他只是稍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噢,大概是我看漏了吧。”

他的神态是如此镇定,你找不到丝毫裂缝。

你也试着问起他的记忆,他每次都干脆地回答什幺也想不起来,你问的次数多了,他还稍微有点受伤似的望着你:“以前的事对你来说这幺重要?我以为重要的是现在。”

当然,最重要的当然是现在。你只是害怕。你害怕那些埋葬的过去有一天会从腐土中爬出,幽魂般抓住你的脚踝把你再拖回一片阴冷当中去。

“明天是去探望夫人吗?”阿德里安盘腿坐在地毯上,头也不擡地翻了一页书。

“嗯。”你回过神来,“好久没去看妈妈了。”

“那早点睡吧。”阿德里安合上书,“夫人上次还说你每次都起这幺晚,去到她那儿都已经过去半天了。”

“……我休假为什幺还要早起啊?”你说。

阿德里安站起身,从你手中抽走了你在读的诗集:“听妈妈的话,早睡早起,乖。”

他顺手把硬壳诗集塞进了书柜里,你盯着诗集苔绿色的书脊,后背一阵发凉——阿德里安把诗集放回了书架的第三层,那是你过去最常放的位置,可是今早,你特意把它放在了书架的第二层,今天更是当着他的面将书从第二层取出。阿德里安是习惯把东西放回原位的人。

“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你视线落到他的手背上,轻声问道。

书房里静默一片。他走到你身边蹲下,他说:“没有。”

“你不要骗我。”你说。你不愿擡头,直直地盯着他的赤足,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足片薄,足弓拱得很漂亮,是一双适合行走的脚,他可以走很远。

“如果你想离开,我不会再拦你了。”你说,“如果你还想见我……”

你不确定他是否还会想见你,但你还是把话说完了:“我会一直在这里。”

阿德里安的叹息落在你的手背上,他的嘴唇像一朵温热的花,你擡起眼,他屈起一边膝盖,半跪在你面前吻你的手背。

“从今往后,我的血将浇灌您的玫瑰,我的肉将铺成您的道路……”

你在他说完剩下的誓言之前捂住他的嘴。

“不要再立这个誓了!”你说。

阿德里安把你的手拉了下来,他向你微笑,又一次吻了你的手背,他注视着你,密密眼睫敛着深棕的光,他继续说道:“我的骨将助您渡河,我的灵魂将追随您的阴影,我把生命与荣耀献给您,没有条件,没有期限。”

他终是说全了誓言,你怔怔地望着他,你想问为什幺,你想问他到底有没有想起来,你想问他知不知道誓言究竟意味着什幺,你想说很多很多话,但你什幺都说不出来。

阿德里安直身跪在你面前,伸手捂住你的眼睛,黑暗温温热热地覆盖着你,他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我不会走的。”

“我什幺也不记得了,”他吻你的嘴唇,“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吗?”

你看不见他的脸,你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幺也不记得,你被温暖的黑暗与他的呼吸紧紧包围,所有的蛛丝马迹都点点滴滴消融。

无论真假,你都决定相信。

你哽咽着回答:“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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