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太监 1

皇上   x   太监   x   太后   混乱三角大乱斗

好久不见   :)

太监年长皇上近十岁,谈不上肤白,更称不上貌美,眉寡淡,眼珠子倒漆黑如浓墨,可太监常年垂头低眼,沉沉郁郁,透不出光。他也不爱笑,总耷拉着嘴角,唇纹间嵌着点死皮,皇上每每看见都想给撕下来——皇上也真撕过,不小心下重了手,一点艳红的血珠在太监淡色的唇间抿着,一点点地染,洇不到唇边便没了色,好像艳鬼仓促间画就的一张新皮。太监的睫毛一颤,皇上的心也跟着一颤。

太监脸生得普通,手也长得一般,骨节不比他人流畅,十指不比众人修长,指甲修得贴着肉,只有经常干活的人才会如此。皇上爱看太监磨墨——他会把宽大的袖子稍稍向上卷起,阉人骨骼纤细,太监也不例外,腕骨小小的凸起因此显得玲珑秀美,小臂的线条若隐若现,皇上的视线追进袖管深处,一团暧昧的黑暗。太监五指虚拢着墨条,轻缓而流畅地打着圈,清水里漾开的涟漪,如皇上的心思,一圈比一圈浓黑,染尽了清白。

这双手替皇上磨过墨,也替皇上擦过泪。皇上倚着书桌,恍惚间想起过去,那时他年幼,太监年少,他死死箍着太监的脖颈,哭得声嘶力竭,他哭得太用力,以至于太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显得忽远忽近,远时在说“殿下,这不合规矩,奴才……”,近时在说“好了好了,会没事的”。太监犹犹豫豫,既怕被人撞破他的逾矩,又怜他孤幼,太监的手最终落在皇上的眼下,凉得像玉,糙得像砂,皇上模模糊糊地想,这人定吃了很多苦,比他更多。于是他止住了哭声。

太监见过皇上哭,皇上也见过太监哭。在皇上的身下,那双替他擦过眼泪的手攥着锦被,骨节发白,任皇上怎幺折腾,太监一声也不吭,黑发墨一样染着红锦被,淡眉微微地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黑眼珠盯着天花板,看不出他在想什幺,脸苍白,唇艳红,叹息滚烫,在皇上的耳边一燎而过,皇上轻轻叫太监的名字,亲他的下颌,他的脖颈,太监偏过头去,眨了眨眼,一滴水珠打湿了他的睫毛,眼尾水痕在烛光下一闪,皇上要用唇去接,只尝到皮肤的咸涩。

“你怨我吗?”皇上问。

太监失神地仰着头,半晌,他喃喃道:“皇上,时辰到了,奴要去给太后请安,放奴回吧。”

——

太监是皇上最忠心的狗,他没有傲骨,不懂气节,永远垂着头,弓着嶙嶙一条脊柱,等待着皇上的命令。

皇上让他上前时他不曾犹豫,命他跪下时他不曾迟疑,将他送去太后身边前,他也不曾质疑,任由皇上散了他的长发握在手里把玩,他低眉顺目,听他的主子幽幽叹道:“你别怨朕,朕只信你,你去盯着她。”

新皇登基,太后亲政的第十六日,太监去了慈宁宫。

那日大雪,他在宫门外立了两个时辰,才有姑姑唤他前去伺候太后洗漱。

殿内暗香稠稠地淌,宫女绣鞋无声点过宝相花毯,深绿的叶簇拥着绛紫的花,一蓬一蓬向深处蔓延,细小枝蔓托起瓷盆,水声淅沥,水汽腾腾,女人雪白的足浸泡在浮了艳色花瓣的水中,太监的视线一触即收,他深深地叩首。

“上前来。”太后说。她的声音飘飘摇摇,一丝若有似无的沙哑,像是佛堂最深处的诵经声,被常年的袅袅香雾模糊了面目。

太监没有擡头,只膝行着向前,他始终低着头,落下的目光只望着身前一步,他停下,太后又道:“到哀家面前来。”

他只好继续向前,那瓷盆与足再次映入他的眼帘,水光粼粼闪闪,花瓣浮浮沉沉,脂凝为肤,玉雕作骨,烛光摇,花影动,哗啦,他还未反应过来,一只赤裸的足便踏上了他的左肩,他下意识侧头,她的足踝与他的下颚只有分毫的距离,水汽蒸出的暖香幽幽盘旋,他的呼吸落在她的小腿内侧,啪嗒,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他的手仍冷得发僵,十指将将有了点回温的酥痒,这一点热度骤然而至,竟像火星般燎人。

太后没有说话,太监不敢言语,他直身跪着,肩头慢慢也湿了,温热一层一层透过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撞击他的耳膜。

“擡起头来。”太后说。

太监擡头,榻上女子端坐,脊背笔直,望着他的一双桃花眼细长上挑,本该最是妩媚风流,偏偏没有半点情绪,漠然与他对视,无嗔,无喜,无悲,无怒。

殿外钟声遥遥嗡鸣,太监肩膀一颤,目光仓皇而逃。

若观音有面貌,该似她这般眉眼。

——

皇上曾信过鬼神。

鸦啼霜落,夜已深,露将至,风一动,满殿灯影摇,   白帷重重,中殿蔼蔼,嚎啕散尽,唯余了小皇帝的低泣还在幽幽盘旋,彼时他还只是皇子,连太子都不是,小小一团趴跪在蒲团上,像覆巢之下被雨水打湿的幼鸽,他还在哭,却已流不出半滴眼泪,白幡猎猎而动,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着母亲,“娘娘会在天上保佑你的”,所有人都这样告诉他,他尽力去信了,可他还需要一点征兆,一点迹象,一点能让他确信母亲真的还在注视他的证据,棺椁巍然不动,白烛摇曳如常,他看不见,找不到。

“云今,母亲真的还在吗?”他哑着嗓子去问太监,“你同我说实话,不要骗我。你不会骗我,我要听你说。”

小皇帝跪了两个日夜,云今便在此守了他两个日夜,眼下两道疲惫的青,唇间数道干燥的纹,云今抿了抿唇,垂下眼不与他对视,轻声答了:“不在了,殿下。逝者已矣,您往后要靠自己了。”

“可他们说母亲还会保佑我。”

“他们拿殿下当小孩。”

“我本就是小孩。那你呢?云今,你不拿我当小孩吗?”

太监低垂的眉眼突然擡起来了,黑眼珠定定地看着他,他听见太监一字一句,语气平淡地说:“我拿殿下当主子。”

“殿下,旁人可以将您当小孩,可您自己不可,我亦不可。”

云今那时便是在骗人。皇帝想。

这宫中恰恰只有云今将他当作孩子看待。

母妃薨后五日,家族查出勾结党羽,小皇帝求见父皇,立雨中三时辰而不得,回去后重病一场。

小皇帝没了母妃,又失了当今圣上宠爱,人人对他轻视三分,汤药别说按时送达,里头的药材都是尽捡些边角料,小皇帝连着喝了七八天,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还加重了。

他昏昏沉沉,烧得连骨头缝都在嘎吱作痛,他眼球突突直跳,眼前一忽儿血红,一会儿茫黑,耳鸣嗡嗡不断,一片柔软的清凉落在他的额前,他下意识伸手去抓,触到不知是谁温凉的肌肤,他听得有人低低喊他,他无法回答,也不能思考,只本能地想要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

云今本是在给小皇帝擦身降温,被他一把抓住,又不敢挣脱,怕他在昏迷中受了惊扰,反而陷入梦魇,他顺着小皇帝的力度倾身向前,将浸湿的巾帕换到没有被抓着的那只手,依然轻手轻脚地给他擦拭。

小皇帝还没有长开,仍是一团孩气的稚子模样,一场大病令他清减许多,生生瘦得脸颊凹陷,灯影绰绰,云今一晃神,竟觉得自家主子也有了一点少年的样子。

小皇帝不知这些,他陷在高热的梦里不断下坠,一时喊母亲救我,一时求佛祖保佑,他抓紧了唯一能抓的那只手,可这够,远远不够,他使足了劲把这只手往榻上拖,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说“这不合礼数”,可他不明白这是什幺意思,他拖着泣音喃喃地恳求,一声叹息轻飘飘落在他的发顶,一个怀抱接住了他,终于止住了他的下坠。

小皇帝手臂箍着云今的腰,脸埋在云今胸前,腿缠着云今的腿,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紧贴,紧得恨不能溶入他血,钻进他腹。

恍惚之间,他虔诚又欢喜地仰起头,茫茫然问道:“你是菩萨吗?”

紧拥他的那人一愣,随即垂着眼轻轻笑了,那人回答:“殿下,奴是云今。”

沸沸扬扬一个繁杂人间,他等幽魂,唤佛祖,盼观音,万籁俱寂,只有他的狗,轻轻应了。

自此,皇上不信鬼神,不信佛祖,也不信观音。

他只信他的狗。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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