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谈易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星光教育”总部。
与谈易印象中的小作坊相比,现在的“星光教育”可谓规模庞大——在小马市足足开了五个分校。而它能在十年间发展如此迅猛,从小马市一众培训机构里脱颖而出,与其创始人倪连桦关系密切。
倪连桦最初只是本市的一个中学老师,也是谈易初中的数学老师。
刚开始,她还是一个人单干,可日积月累下来,凭借着过硬的教学技能和独特的教育方法,在这一行业迅速站稳了脚跟。
近几年随着机构规模不断扩大,她对教师资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所以得知谈易有回小马的打算后,她就向自己从前的这个得意门生主动抛出了橄榄枝。
总部位于老市中心“新天地广场”后那栋“云乔大厦”的二楼。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大厦”了,现在看上去,活像个破旧的烂尾楼。楼上楼下不是网吧、麻将馆就是健身中心,看着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穿梭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谈易心情复杂。
她来应聘的时候就听前台负责人徐丽丽念叨着老板最近在看房子,不是今冬就是明春,一定要把总部迁走。
想来这番话徐老师也说过许多遍了,总部多年没搬,其间原因盘根错节,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
谈易摘下口罩,推开贴着“星光教育”字样的玻璃大门,看见徐丽丽坐在接待处长桌后面,争分夺秒地吃着锅贴,被噎得缓不过气的间隙,把插在豆浆杯子里的吸管往嘴唇缝里一掖,随即,畅快地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谈易瞧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吞了口口水,见徐丽丽终于看过来,连忙礼貌地微笑:“徐老师这幺早啊。”
徐丽丽泛着油光的嘴朝她一咧:“吃过早饭了吗?我这还有饺子,来一点?”
“我吃过了,谢谢。”谈易婉拒,“我提前过来印点讲义和卷子。”
徐丽丽点头,道:“你今天有三个高三数学单辅是吧。”
谈易往复印室走,一边回答:“对,早上七点半、下午一点半、晚上七点半各一个。”
“时间排得这幺开啊……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坐2路车,就四站路。我刚来嘛,空余时间就去其他老师课上旁听一下,也学习学习。”
在来之前,谈易就听倪老师说过,“星光教育”现在的高中部教数学的顶梁柱是一位名叫方可斌的男老师。其实此前整个高中部一共只有两名数学老师,而方可斌的学生数是另一位孙老师的五倍。
这个方可斌现年26,年纪轻轻,却从大一开始就在这里兼职做助教,算起来已经做了七八年,在“星光”已是很有经验的“元老级”教师了。
据倪老师介绍,他的教学风格诙谐,以人格魅力与情怀输出取胜,学生们很吃他这一套。
想到这里,谈易从复印室探出头,问徐丽丽:“方老师今天有几节课?”
徐丽丽翻了翻手头的课程表,报给谈易听:“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七点半全满。”
大课都是120分钟,谈易略略一算,惊道:“六节?!周日呢?”
“数学课都是每周两节。高一高二高三,每个年级都分基础班和提高班两个班,是该每天六节课啊。明天也是这幺满。”
谈易不可思议,问:“中午无缝衔接?不吃午饭吗?”
徐丽丽嘿嘿一笑:“你以后就会习惯的,我们这双休就跟战场没两样。午饭都是休息间隙抽五分钟扒完……不过你这边应该没什幺压力,毕竟这幺忙的,基本都是初中部,高中部只有方老师,就他学生多嘛。男神讲师!来找他报小课的人排成队,可没办法,他实在挤不出时间了。”
言下之意,要不是方可斌没时间,也轮不上谈易来接这几个单辅。谈易没再多问,很快又缩回了复印室。
早上和下午来的两个高三学生都是女孩子,话不多,脸上带着高三学生特有的木讷和憔悴,眼睛直勾勾地往下看。反观家长,比她们焦虑百倍。
谈易上完课,自我感觉还不错,她在上大学时曾经兼职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教,对此并不陌生。课后她又和两位家长分别聊了半小时,大概了解了下学生的状况。其中一个家长在走之前跟前台约了下次上课时间,谈易看见徐丽丽悄悄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以示鼓励。
告别家长,做完简单的记录之后,谈易偷偷溜去了方可斌的教室。
学校教室类别分三种,一是专门用于一对一辅导的小单间,二是用于三十人以内的中型教室,三是能容纳八十人的大教室。大教室只有两间,分别是201和202。
201这几年已经成为了方可斌的专用教室。
谈易推开后门进去时,正听见里面响起一阵笑声。方可斌长身而立,站在讲台中央,手里握着白板笔,正在说自己的高中轶事。
“……我以前的化学老师,蠢得跟猪一样。上课没人听他讲的,都在下面自学,只有一个姑娘,特别认真,笔记做得无比工整。”
方可斌适时停顿,端起讲台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余光落在教室最后角落里的谈易身上。谈易对他点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方可斌面不改色:“结果二模成绩下来,她理综230,其中化学只拿了40分,几乎全扣在这一门了。没办法呀,老师就教了40分内容,再多的,这姑娘也考不出来。”
底下一片嗤笑。
谈易扬眉,正思索着这个段子的意义何在,就听到方可斌自己揭晓答案:“你们现在才上高一,我跟你们说,趁早,要是发现哪个老师不靠谱,趁早做准备!该补课补课,该自学自学。不要对学校老师太过依赖。”顿了顿,呷了口茶,把话往回圆了圆,“当然,碰到好老师,就是跟他死磕,也要卯足劲把知识学到手!”
一堂课,在做题讲题和穿插讲段子中,过得还真挺快。谈易不得不佩服方可斌对课堂的把控能力,他说话语速快,但咬字清晰,发音铿锵有力。以至于他每句话一说出来,就有种有理有据无法反驳的气场。
跟了两堂课,方可斌一直没有来跟谈易打招呼,哪怕是课间休息,他也只是闲闲地站在白板前喝茶。目光深远,也许是在想什幺心事,也许只是在凹造型,谈易看见有女学生偷偷拿手机拍他。
谈易百无聊赖,随手在草稿纸上画方可斌的素描:目字形脸部轮廓,三角眼鹰钩鼻,下唇微突……她这绘画技能师承刘磊,虽然像模像样,但谈不上专业,水平只够对付对付中小学的绘画比赛。
还没等到课程结束,徐丽丽就把她叫出去了。
原来是七点半那节小课的学生和家长提前来了,说是家长有话要跟她交代。
谈易把草稿纸翻过去夹进板夹里,收好东西跟着徐丽丽先去了家长接待室。快到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谈易和徐丽丽对视一眼,紧走几步推开门,只见一中年女人抓腕压臂,正以一招谈易仅在警匪片里才有机会见识的“擒拿手”钳制着一个寸头少年。
两人较着劲,谁也没说话。
徐丽丽有点傻眼,出声道:“岳龙雨妈妈?”
女人一扭头,目光锐利得好像刀子,不过扎进徐丽丽和谈易这两团棉花里,瞬间就失了劲。她两条铁臂狠狠往前一送,岳龙雨捂着左肩,往前踉跄两步,眼看就要撞上翻倒的桌子腿。
可谈易反应快,一步跨上前,伸手握住了桌腿底部,梆硬的脑壳在她手背上重重磕了一下,朝一旁歪去。
“别管他!”女人气沉丹田,呼喝声破空而来。
谈易和徐丽丽的心肝都是一颤,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并排站直,屏息凝视。
女人眼一横,双手下意识往裤腰上插,但很快又贴着裤腿自然垂下去了,她吩咐道:“把桌椅扶好!”
谈易条件反射,想执行她的命令,好在忍住了。她余光瞥见徐丽丽身形也晃动了一下,同样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
岳龙雨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扶桌子。
岳龙雨妈妈一头干练的短发,脸窄而紧致,气色红润,神采奕奕。结合她的身手和刚才手插裤腰的小动作,谈易暗暗猜测她是个练家子。
“你就是谈老师?”
女人面无表情,探究的目光落在谈易脸上,后者马上体会到弱小生物面临强大天敌时的压迫感,她忙不迭点头,笑容顷刻间绽开在脸上:“我是。”
女人似乎不太满意:“这幺年轻?行不行啊。”
年轻是客观现实,谈易脑子一懵——这没法辩解。
徐丽丽本着职业操守,立刻硬着头皮开口:“我们这个谈老师,是交大毕业的!而且她上学早,小时候连跳了好几级,看着年轻,其实很有能力!”
谈易心里一虚,却依然满脸的坚定,微笑面对家长的目光解剖。
岳龙雨妈妈没开口。
徐丽丽担心宣传力度不够,积极补充,“我们谈老师已经入行多年了,经验丰富,之前一直在上海做辅导老师,是我们倪总花了好大力气才请回来的。”
谈易又一阵心虚,生怕徐丽丽再说出什幺惊人之语,赶忙道:“是这样,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学方式,适合孩子的才是最好的。要不今天先让孩子在我这里试听一节课,如果觉得……”
“你真是交大毕业的?高考在哪考的?多少分?”岳龙雨妈妈打断谈易的话,直接抛来三连问。
谈易顶着她审问似的目光,回答:“是,如果您需要看毕业证书我下次可以带过来。我是本市人,本省理科考生,高考成绩是668分。”
她说的是实话,手指也自然放松了。
“哦。”岳龙雨妈妈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她说,“徐老师,麻烦你把岳龙雨先带去教室,我跟谈老师单独说两句。”
虽然使用了“麻烦”这个词,却还是下指令式的语气。徐丽丽投给谈易一个同情的目光,忙不迭撤退,领着岳龙雨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岳龙雨妈妈张口第一句话就让谈易差点没喘上气。
“看了一圈,我决定就让岳龙雨在你这学了,我也想让他上交大。”
谈易:“……”
岳龙雨妈妈又说:“本来的目标是清北,但北京气候不行,交大就挺好,我们对他要求不高。”
谈易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个“?”。
真是人不可貌相,刚才虽然发生了常见于叛逆学生家庭的武力压制事件,但那孩子竟然是个优等生。
谈易放松心情,开口道:“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把三次模拟考的试卷带过来?按照他的程度,我想基础知识应该不需要再梳理讲解了,我们补差补漏,这样效率比较高。”
岳龙雨妈妈:“他这两年不在学校上课。”
谈易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没能消化她这句话:“啊?”
岳龙雨妈妈说:“他身体不太好,高二上完就休学了。去年高考没赶上,今年差不多,让他做做题,听听课,找点备考感觉。”
谈易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串“?”。
岳龙雨妈妈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全都拜托你了。”
谈易顿觉不妙,可后者已经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明天要带队去省里集训,六月中旬才能回来,如果这期间岳龙雨犯浑,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找人治他。”
谈易嘴角微微抽搐,目送岳龙雨妈妈离开,才低头看那张名片——
宋柳君,宋柳君跆拳道馆
国家一级教练员/国家一级运动员/国家一级跆拳道晋级考官/小马市武术协会秘书长
……
对着宋女士的背影,谈易肃然起敬。